五、边屿

转眼到了午时，太阳隐匿进了云层，海岸林带的风一阵紧一阵刮得密集了起来。

莫哈布被来自血肉模糊的左后腿勒伤痛感所硬生生刺醒，疼得倒吸凉气的当儿转头一看，却见那胆大包天的雪豹小子半身倚靠在自己带鬃毛的脊背处咕噜噜地打着呼。他内心无名火起，便猛地挪了挪身，这一挪便即刻让博帕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干嘛啊......”

莫哈布用鼻子回了句：你管我？

雪豹小子尾巴拖着地慢慢地爬起身，瞪了花脸赤龙两眼后问道：“好些没？”

花脸赤龙好似没听到一般眼神直视他处，不看他一眼。这时博帕才想起昨晚问过他称谓。

“莫......哈布？”

那家伙闻声立马转过头来，一面将自己肩膀乃至翅膀关节一带被爆破所伤的皮肤朝过来让他看——药泥已经干了。

博帕嗅了嗅再细看几眼，似是满意地轻点点头，说情况稳定，待会再去找干净的淡水冲洗一阵，再涂上点新鲜药泥继续敷着就好。

莫哈布近距离审视起来的目光并不让他感到自在，于是他转过身去寻思着隔开段距离再说，结果刚跨出步子便被实打实绊倒了。

赤色带毛簇但没烧起火来的龙尾巴尖。

“你到底要干嘛？”

博帕气急败坏要发性子，赫然有条部分血迹氧化发黑还带一小圈血肉模糊痕的龙腿横在他面前——勒出来的伤。

他“啪”地一掌盖在自己闭着的双眼上：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蹲下耐着血腥气查看一番后，博帕微微皱着眉头双手抱臂走到龙跟前，嘱咐他老实待着，自己去找泉水再弄点草药，昨晚的用光了，别给他捅娄子。

莫哈布用呼气声回了句知道了。

见豹影子闪进树丛中，花脸赤龙反而暗暗地惊叹了一句：可靠的家伙吗......

这时博帕正巧被顶着落叶杂草横生的树藤绊了一跤，头脸疼痛下爬起身时才惊觉自己成了冤大头。

“当时是他自己不告诉我来着？！”

紧风卷起的落叶逐渐降低高度，直到缓缓落到簇深蓝的鬃毛上，很快就被一覆盖着浅蓝鳞片的细长龙爪所拈掉。

“他又哪去了？”

某道身形蜿蜒的硕影慢慢起身摆好站立的架势，头首部定定地朝着海岸林，半晌那身影稍抖了两抖身上残余的枯草叶后蓦地盘旋腾空，带起阵劲风朝岸边高耸的某座独峰掠去。

那躯体硕长且无翼的龙远远飞过的身影，被博帕看在眼里，一清二楚。

这里果真也是易陵族东域龙的领土。这么想着，他不禁皱着眉头开始煞有介事地担忧起什么事态来。见那龙影腾得远去了，他也收回目光继续攀爬起脚下的岩壁，直到他看见一株细长锯齿形叶片草稳稳立于上方的岩石顶，迎着微风轻轻摆动。

找到了。博帕五体死死靠着岩壁，凭增幅的抓握力一点点攀着岩石往上够。

当他将草药与自己的距离缩得近在咫尺，便将手伸到药根部附近摸了一圈岩土。确认这处地方稍微平坦能落下脚后，博帕豹腿猛蹬的同时配合着已经攀上去且一道猛按的爪子，整身腾到了药株扎根的点位。

这处的土相当瘠薄，而且是浅浅一层。

因此他朝药株双掌合十，嘴里轻轻念着什么，随后右掌小心翼翼拢起药株，用左爪的爪锋在中下部位置慢慢地将一根根细茎割断，原地留下扎在薄土的根部与青韧的老茎杆。

他低头收拾好采下来的部分，背靠岩壁缓缓站起身后，抬头一个无意间的远眺让他愣了下神。

海岸林在这处视角看来如同苍绿的大型草坪，而这大型草坪中，出现了某种纵横曲折交错的枯叶淡黄色调，最靠近自己且最密集的一部分纹路......总体看起来像是——尖锐且伸张的龙爪？

该说不说，确实像是东域龙的爪型。

这应该是谁的作品吧？博帕这么想着，遂小心翼翼背过身，再次攀上更高一点的岩石，往不远处的峰顶而去。

然而当他费尽气力成功抵达峰顶的一处平地后，看到的便不只是广阔海岸天空和下面海岸林中的龙爪画了。

还有方才那条真正的东域龙，不知何时降落在这，静望着他。

关于易陵族东域龙，最显著的特征不外乎那蜿蜒硕长且无飞翼却能御风腾起的身躯，稍微往细致了判断，就会知道分岔型龙角和鱼鳞般细密的鳞片、头首至尾巴连接着的毛带、一对出自鼻吻且极其细长的须，都是他们所共同具备的特征。

此时，抖叶腾飞再掠过独峰的这龙，样貌细节悉数呈现在雪豹小子的眼前。

通体鳞片浅蓝，首尾毛带深蓝，以及那对呈灿金色两分岔的龙角。

当蓝鳞的东域龙见眼前那刚爬上来的兽型者，一惊后只默然看着自己，眉须胡须不曾抖几下时，反倒是自己觉得奇怪了。

兽型者在易陵龙族这边的待遇决定了他们这处土地上属于极其少见的类型，但现在让他感到奇怪的不只是罕见，而是那直立的豹子看着自己那表情——不见得带了多少紧张的。

“你是谁？”蓝鳞龙率先开了口，“一般看不到你这样的。”

言罢，他看见雪豹的耳朵随胡须耷拉了点下来。

“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我没有恶意。”

博帕自知多加辩解不会管太大用处，自己现在这样子也并不好敞明了讲。

“从你采药的行为能看出来，”蓝鳞龙摆摆尾巴尖的毛簇，“我这边也来过某些并不面善的家伙，换他们大概是一手连根拔了。”

“没猜错的话，这是你的领地。”

博帕抬起眼，见蓝鳞龙并未回答，遂简短解释说来到这里似乎是因为一场意外，要说做到立刻动身离开的话，也不太现实。

“一时不方便离开倒也没关系，只要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蓝鳞龙继续摆摆尾巴尖，转头远眺了一阵海天之间渐渐压来的乌云后，嘱咐了声记得避雨——最近易陵南部海域的天气可算不得稳定。

博帕颔首，“天气对你来说应该没太大关系。”

见那龙瞥了自己一眼后兀自原地带风腾空而起，博帕才敢将嘴里后半句小声嘀咕出来。

“毕竟你敖霆是震雷族的龙。”

乌云伴着少许闪雷的轰鸣往峰顶这边靠近，雪豹小子惊觉这处地方危险，赶忙退身慢慢地靠着岩壁往峰底下去。

约一时辰后，已经推聚到海岛处的密云被滚滚海面逐渐染深了色。

不多时，伴随着冲锋似的倾泻而下的雨点，云团覆盖了岛屿上空。

莫哈布狂躁地从头到翼尾抖着身上粘的湿枯叶，淋雨已经够他所厌恶了，现在还因为降落不稳，撞在莫名其妙隆起来的一道枯叶堆上，缺口损失的叶绝大部分密集附在了他湿漉漉的赤皮鳞上，淅淅沥沥的水声也让他直感不舒服。

但凡他提前老实找个足够宽敞的岩穴或者巨木洞避雨，也不至于这样。

花脸赤龙对博帕无名心生一阵埋怨，什么泉水药草要找这么久？以至于连自己都找不到影子？

正想着，一片被抖飞的枯叶受雨水压迫，飘回来沾在了他的鼻孔处。

“吼——嚏——”与闷响一道炸起来的，还有龙鼻吻里几道火星子，尽管马上就被淋下来的雨点熄灭了个干净，原地留下阵乌灰的烟。

“都说易陵这些东域龙会唤雨，莫非真有该死的家伙把天气弄成这样？”

莫哈布前爪不耐烦地搓了搓鼻孔处，站在原地淋着雨，喉咙里带着串呜噜咕的威胁声骂着可能招致这场降水的那条易陵族龙。

直到吹雨的风陡然增大，头顶飘雨的低空，忽地传来阵长啸。

“呼呜——”

与长啸声一道出现的，还有道迂回盘旋的硕长白影。

出乎白鳞长龙意料的是，前两日踏足过这里的家伙竟没走干净。

眼前这只想来也不是面善的茬，样貌甚至比寻常的赫捷族等龙生得更加粗犷怪异——乍一看为糙皮硬鳞的双翼四足西洋龙，但背后却长着显眼的鬃毛与毛带，角是分岔角，尾巴更加细长不说，甚至也是近似本域易陵族龙的毛簇尾。

如同脸上那突兀的蓝纹一样，行径也不曾带着多少礼貌与该有的谨慎。

他大哥就并不喜这样的龙来到领地作客。

    “你是谁？”

白鳞龙将盘旋的身躯下降了些高度，在花脸赤龙抬首约60°角的半空停滞，以通用龙语发问。但在看清枯叶垄分明是被眼前的家伙蹚出缺口后，结合自己隐约听到对方的不逊言辞，心底火气便腾起了几分。

“知道这里是谁的领地吗？”

“领地？”

莫哈布眼见对方选择跟自己打照面，便也继续选择不客气的态度。反问同时不忘抬右后腿挠几下痒痒。

“不知道，我只知道有混蛋在唤雨。”

话音未落，半空一阵气浪随着巨响猛地朝花脸赤龙这边炸来。

毫无预兆腾起的劲风，直逼得莫哈布下盘不稳，在不慎张开的翅膀加持下，一路被推出去生生撞折了数棵树。

好容易停下了，他拖着被撞得疼痛的身体四肢抖抖龙首鬃毛慢慢地爬起身，定睛看向气浪的来源——那悬在半空的白鳞龙，细看那龙脸还在乌云的映衬下多了几分阴沉。

几道火星子从花脸赤龙鼻孔里呼出后，即刻在雨中化作烟尘。

火球朝着白鳞龙的方向笔直地突进，一路因与雨水相抵迸出不少的青烟来。

白鳞长龙一惊，遂将盘架着威势的身体就地曲线状展开，细长的躯只往旁侧一避，就躲过了火球。他眼睁睁看着在雨的威压下，火球逐渐把持不住形态，最终在飞出不远后彻底消散成烟。

他恼怒地转过龙首来，却见那狂妄的赤龙展开翅膀飞起，径直朝这边疾冲。

“吼！”

一股火焰自赤龙嘴里喷出，仍然对准自己。

白鳞长龙见状，忙驱起一阵小型气流裹挟着雨点环绕自身。然而那股火龙息即便经受着雨水的干扰，却仍然源源不断且不依不饶地与自己的气流相抵。

“砰！”

又是一阵强烈气浪从白龙周围炸起，瞬间熄灭火焰龙息的同时，借着莫哈布扇动的龙翼，将其在半空中硬推出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该死的下雨天。”

莫哈布顶着雨水打压勉强调整好双翼扑腾悬空的架势，喉间继续咕呼呜噜地抱怨着。见那白龙盘旋在原地且没有下一步的进攻动作，倒是他先朝对方开了嗓门。

“看着会用风夹雨，火气倒也挺大啊。”

话语间，他身后的鬃毛却毫无预兆地倒竖起来。

长期流浪于嵬域海陆间的经验告诉他莫哈布，往往鬃毛陡然倒竖，便是附近有蓄积着能量，准备朝自己劈来的电流。

得亏他起翼转向、闪身躲避一套动作可谓及时，一道电流自他身侧击来，在躲避时从不远处擦过，尚带点麻痹的灼烧感。再看电流击打来的方向，赫然一盘着躯体作攻击架势、龙角还染着点亮金色的光、体型比那白龙更粗硕的蓝鳞长龙在焉。

“在我地盘打架不叫上我？”

不等白鳞龙与花脸赤龙作何反应，曾被博帕私下称作敖霆的蓝龙率先开了口，随后将头首朝向那白鳞的长龙：“冬格涯？”

“哥......”

名为冬格涯的白龙，眼睑与龙首一道微微往下似是无奈地耷了点。

敖霆转而缓缓靠近莫哈布，在金黄的眼瞳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头鬃毛被淅淅沥沥的雨淋得垂下、无精打采贴着赤殷色糙皮鳞的怪龙，半晌才出了句带点必要礼貌的话。

“我朋友有什么冒犯的话，多有得罪，但这位先生，你会不会也有什么不太尊重龙的行为？”

语出平静，但金角蓝龙的长须却在龙首两侧上方飘舞着。

莫哈布不吭一声在原地扑扇着双翼，血红的眼瞳里尽数是警惕。

敖霆目光刚往旁边的冬格涯移去想说点什么，突然“呼”的一声风响，紧接着的情况顿时打断了他组织语言的进程。

那脸上蓝纹的赤龙在原地早没了踪影，在他俩眼皮子底下，一个翻飞乘着雨点朝海岸林俯冲了下去。

“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往往夹带着泥沙作为凝结核，而这些凝结核对尚未负伤的发肤除却湿润与染脏，几乎没有实质性伤害。

但对涉及破了皮鳞的伤口，往往不太友善。

海岸林即便是不错的掩体区，但密集的丛木却迫使莫哈布没法低空滑行穿梭其中，极其容易撞伤翅膀。因此他只能拖着被雨水击咬得发痛的腿伤，在林木间显得特别笨拙地跑。

不时抬头看看枝叶间的乌天，没看见那两条东域的长条龙。

内心一股子莫名的心虚促使他继续跑，直到从身侧仍然突出点的翅膀一头撞上个有毛绒触感的东西——甚至撞倒了。

雪豹小子。

博帕吃痛地紧闭着眼捂着被撞的右臂，嘴里一阵阵倒吸着凉气。

“你这家伙又在干甚么？”他恼怒地瞅着停下步伐的赤龙，但没见那龙作出什么抱歉或者嗔怪的反应，而是显得有点慌地抬头望着乌天。

结合他刚才远远觉察到的火光和气流炸响，便知这暴脾气又惹事了。

随着劲风擦过周身，先前峰顶那条被他暗称作敖霆的金角蓝龙稳稳地驾驭蜿蜒硕长躯体，在他俩面前落地。

“原来你们两位是一起的啊。”敖霆摆出副稍有吃惊的表情来。

莫哈布也不再试着跑路，而是紧皱眉头鼻梁，微微露着牙发出阵咕呼呜噜的怒威胁声。

“对于不客气的来者，我有权驱赶。”

蓝龙敖霆也紧皱眉鼻，分岔龙角渐渐地发出某种带点电气的光辉来。

场面一度紧张，直到博帕喟叹一声，缓缓地吐出句话来。

“包括不客气的医者吗？”

敖霆闻言半晌，龙瞳逐渐瞪圆了几分，眼神也由原本带着点不耐烦的愠怒，转为怒中带惊，遂开口问博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博帕并不见有什么惊慌的神色，而是应答同时嘴角微微扬起，手掌也向两侧摊开。

“这家伙带点外伤，所以脾气不太好，他干了什么冒犯你们二位的事的话，我很抱歉。”不顾莫哈布投来疑惑紧接着是嗔怒的目光，他往敖霆走近了一小步站定，身子正好挡在赤龙身前。

二位？

敖霆疑惑之余，再次细细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雪豹小子。

“没错，你们二位，血统上一位属巽（风）族一位属震（雷）族，”博帕顿了顿，似乎思索了一番，而后说道：“没记错的话，先生你是敖霆吧？易陵震族籍的龙？”

“想起来了，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敖霆见对方知道的不少，倒也不虚气势，饶有兴致地径直盘问起漏掉的那个问号：你是谁？

博帕仍旧不见慌忙神态，定定地迎着敖霆的目光。

应该跟你见过的某个人大差不差，他说。

见对方歪着龙首朝自己半晌未吭声应答，博帕暗暗地吐槽起自己来——为什么要跟龙表现人卖关子的那一套。

“师傅曾让我转告过你，你的性子确实适合待在巽族南部海域的这片岛屿群，而不是回到震族那些烦死人的规矩中去，毕竟心态健康也是相当有效的方子。”

“何止烦死人，龙也能烦死不少。”

敖霆登时被自己口中脱出的自然应答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这小子目光里带的那股子狡猾劲，在脑海里精准地寻到了特别相似的身影。

“原来是你小子......”

【解锁角色】：东域龙·震雷族金角蓝龙敖霆&白鳞风龙冬格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