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莫比斯的独白

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比被巫师包围、被哥哥折断肋骨、在冰冻海域被冰封都要接近。煌羽的爪掌就贴在我的胸口，甚至耳边的扇膜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我睁不开眼睛，看不见他的样子，仅有流淌在身上的温热触感，像是血液，或者眼泪。

我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就像太阳照射下的流沙，意识也在化作一颗颗的碎砾。但头脑中，我与煌羽第一次相见的画面，却变得无比清晰。

那是个灼热的夏夜，龙们都飞到树枝或者悬崖上乘凉，我也不例外。头顶明月高悬，涯下溪水潺潺，此等良辰美景，正是睡懒觉的好时机。尽管与科索达战斗留下了一些伤痕，但我不在乎。毕竟他比我伤得更深。

就在我快睡着时，一只金龙在我旁边趴了下来，我本想轰走他，但睨了他一眼后，发现他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唉……可怜的小龙，本龙就来帮帮你吧。

“喂，新来的吗？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啊。是哪只小龙把你打伤了？以后我罩着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就好像之前没看到我似的。拜托！我这么大只白龙都看不见吗！好吧……可能还不过成年暗龙的一半。

“你……为什么没有心声？”他惴惴不安地问，金色的眸子如同琥珀一样深沉。

“心声？你在说什么啊？”我伸爪去拂拭他的伤口，他却接连后退，嘴里喊疼。

“拜托！既然都送你到龙族训练场了，以后要吃的苦还多着呢，这就畏畏缩缩的，以后怕不是被打死？让我来看看你的伤。”我固定住它的脊背，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羽翼，柔顺而冰凉，仿若一条冰雪绸带，从我的爪尖滑过。翅膀折断，羽翼结痂，看样子伤得不轻，到底是什么家伙居然对这样的小龙下狠爪？我用暗元素敷在他的伤口上替他止血，他的动作也缓和了很多。

“其实，你不用这么对我的。我的伤自己能好。”他的声音细若游蚊。

“少废话。这是我的地盘，你得听我的！”我摁住他的翅膀，开始为其覆盖一层浅浅的暗波。

“怎么样？感觉好多了吧？”

“真的诶……”他惊讶地原地转圈，又轻轻拍了拍翅膀。之后又抱着翅膀“嘶”了一声，看到他这样，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而他也咧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既然他来了，我的睡意也没了。便开始吐槽白天的事情，例如我是如何豪情万丈地打败科索达和他的机械龙的，亦或者我如何从三只暗龙的围攻下脱险。说到得意之处，我就会高高站起，对着明月展翅，甩甩微风，而他一直默默倾听。

“喂，说点话嘛，不然我很没面子的啊！”我用尾巴锤了一下他的后腿。

“哦……哦，好厉害！”他面无表情地说。

呵，真是有够敷衍的。但无所谓。本来我就没什么朋友，只要不是哑巴就好了，总能聊天解闷。

“我父亲把我送到这里的，说我一年后才能回家。当然他才不会在意我的死活呢，你呢？”我瞅向他，他却沉默不语。

半晌，他才接过一句。

“我没有父亲……”

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看到他低垂着头，一种罪恶感萦绕在我的心头。不知为何，看着他轻轻颤抖的爪子，我感觉很不是滋味。

“别不开心了嘛。就算没了……”

“我也没有母亲。”他简短地说。

居然……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龙族社会，如果没有靠山，幼龙想要存活极其困难，我已经能想象出这样的他到底经历了多少苦，才能活到现在。

“就算没有父母，这个世界上总有在乎你的龙嘛。”我握起他的爪子，指向天空。“据说每一只死去的亲龙，都会变成星辰在天空守护你。头顶有星辰，身边有朋友，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几滴晶莹的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打在地面上。

“咦？你怎么哭了？”我挠挠头，突然间想明白了一点，便感觉一阵寒意从脊骨闪到前额。

“不会吧！你连朋友都没有？”

看到他停止抽泣的模样，我觉得我可真是个聊天鬼才。

“呐，既然这样，不如我来做你朋友吧！”我的尾巴缠上他的尾巴，开始晃荡起来，“拉钩钩——不许变。”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用略带兴奋的嗓音说：“真的……可以做朋友吗？”

“当然了！我可是这里的小霸王，以后我护着你，你就做我的小跟班吧！”我得意地捶胸。

“话说回来，你今天是怎么伤成这样的啊？”我开始捏他的脸，试图让他笑一笑。

“这个嘛……今天被三十多只龙追杀，那是影风安排的，我流了很多血……”

“三十多只？！”这个数字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嗯，不说了。”他轻轻擦拭了下眼泪，走近过来，把龙爪放在我的胸口。一阵暖意顺着他的爪子流入到我的心头。

“你帮了我，那我也要帮你。”

……

我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整个世界变得模糊又清晰，仿若失真的老式录像带，唯有胸口上爪掌的触感显得尤为真实。

当我睁开眼睛的一瞬，映入眼帘的便是煌羽的脸，那金色的面鳞被鲜血染成赤金，本该是双眼的位置却插入了两根银蓝色的箭矢。他将左爪放在我的胸口上，右爪放在波拉胸口上。波拉的紫水晶之躯似乎从中间切开，带着殷红的血，此刻正在缓慢结晶。

除了煌羽，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唯有头顶的银色曲线勾勒出一丝动感。仔细看过去，那些线条是一根根树枝，树枝的末梢是银白色的叶子，形似柏叶，脉络清晰，每一片都闪着隐隐约约的金光。这是一颗看不到尽头的巨树，树根处有着三条溪流，水流清澈见底，盘旋着从天而降，分别是玫瑰红色、钴蓝色、蜜桃金色。

“这里是……”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光景。

我将煌羽的爪子从胸口移开，仔细检查着煌羽的伤口，背后有两只箭矢未拔，眼睛也中了两箭。他的气息很微弱，似乎随时都要死亡。我将暗元素覆盖在他身上，但是效果并不大，他的体内有其他的元素扰动。

他为了救我和波拉，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而我却……因为自己的任性，打伤了他，还留下了诅咒。

“煌羽！你别睡！快醒醒！”我晃着他的脑袋，但他没有动静，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比平时更缓慢一些。

“煌羽！你不能死，你才是龙族的救星，就连我爸都这么说，你还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煌羽没有反应，但波拉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同样微弱：“煌羽……你，别，死……我送……水晶……给你吃……”说完他便又闭上了眼。

但不知为何，我的眼泪却止不住的流淌。也许从来就不是什么使命的问题，而是我不接受你的死去。

眼前的这一幕，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是啊……曾经也发生过。大约五年前，妹妹莫苏在掌控暗元素的时候，遭到了暗元素反噬，她困在暗茧中，心脏逐渐被暗元素侵蚀，身上的鳞片也因为暗元素的稀释作用变得雪白，她的生命在逐渐流逝，但谁都无法阻止，因为这是所有暗龙都要经历的大关——暗劫。但我不忍心，最终冲了上去，抱住她的身躯，用暗元素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救了她的命。从那时候我就明白，我可以把不同的元素融合到一起。

现在，如果用同样的方式，我也能救煌羽。但是……我的命也是煌羽救来的，这样相互救助，真的有用吗？

“你帮了我，那我也要帮你。”

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飞旋。我想，或许有用，也许我的死去，可以带来波拉和煌羽的新生。只要我将所有的生命力都抽出的话，这一切都有希望。

我走入煌羽和波拉中间，展开双翼，轻轻披盖在两龙身上。回忆着曾经父亲教的方法，调动暗元素。

我又想到了很多东西。想到了煌羽、波拉和我的第一次篝火野营时，煌羽和波拉争吵到底是吃麋鹿还是晶矿蜥，而我在旁边磨爪；第一次探索地底溶洞，波拉在前方蹦蹦跳跳，煌羽在打理翅膀上的灰尘，而我在后方检查是否有危险；第一次深海捕猎，煌羽在珊瑚礁里逗脊骨鱼，波拉在尝试铁锚能不能吃，而我则招呼他们去看地底的沉船。

一切的一切都逐渐远去，成了一个恍惚的梦，仿佛从来没发生过。

但……我失约了。

“要死我们一起死。对不起，我做不到。”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人影从我眼前晃过，但我早已看不清。我的耳畔回响起一阵天籁，那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声音，如同甘霖，汇入心田。

“小羽子，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哦。”

我知道眼前一定有谁在说话，可当我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空无一物。于是我将波拉和煌羽揽入怀里。

就算死，你们也都是我的，我永远爱你们。

再见了，煌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