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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的长梯,两端相接

金环 by 布雷伏莱尔

2020-11-30 23:03

黯逐睁开了眼,他的爪子扶在一棵冰冷、凄寒的光树上,他注意到其整个树冠几乎都洒满了深蓝的、如冰翼龙血般的斑渍,唯有几条树枝完好无暇——就像他自己的光树一样。

他久久未从刚才的经历中缓过神来,当他回过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顿时明白了。他感到全身的鳞片隐隐地发凉,不知是不是身边有条冰翼龙的缘故。

他的父亲正站在自己身后,但安然无恙,没有被开膛破肚,没有被濡染鲜血。

“不……不,你已经死了,你是哪个替代品?你只是个幻象,快从我眼前消失!”黯逐一只爪捂着自己的额头,一只爪指着对方,垂着头喊道,他的脸在抽搐。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了,掉落在空无的地面上,激起苍白的涟漪,又结成霜花。

我流泪了吗?

我怎么可能会对我父亲流泪?

但他确实在哭泣,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地上已经积凝出了一块冰丘。

此刻他最恨的不再是面前这条冰翼龙,他恨的是自己。

“黯逐。”寒极呼唤着他的名字,“在这里,我可不会‘服从你的每一个命令’了。”

“哈,”黯逐冷笑一声道,但他并没有掩饰他流泪的迹象,“你也用不了念力,你也不能对我怎么样了。”

寒极笔直地站在那儿,眼中并没有恨意,但也亦没有慈爱的目光——冰翼龙都是这个样,仿佛他们之间萍水相逢一般。冰翼龙说:

“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来吧,告诉我。”

“我,你的小恶种,”黯逐展开自己的双翼,沿着翼下那条白鳞抚摸着,说道,“我也算半条冰翼龙了。小时候,我曾渴望从你那里获得一个怀抱,但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直到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曾从你的心灵中听到你有多么怀念北方的天地,于是我特意捉了一只鹰来与你分享,希望能够勾起你心中温馨的回忆,但你只是回避,仿佛那是一只毒鸩,只会让你更加痛苦;我曾设法靠近你,至少不是仇视你,但每次与你交流,我面对的仿佛就是一堵无形的冰崖。每次我阅读你的心声,你总是反感不已,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我习惯了那种冷漠,也许,冰翼龙都是那样冰冷无情吧。

后来,我步入韶华,我想换一种角度来博得你的关注,那就是让自己更强、更有威望,就像你们为攀爬等级而奋斗一样。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容易了,我想要一个更高的位置来展现我的想法,以及保护我所爱的龙。

这一切背后,你不曾反馈过爱,不曾爱我们……但是,我的另一半心灵却又感觉你的内心深处有一块净土,在暴雪封闭的深处忽隐忽现。毕竟,如果你要伤害我们,你很轻易就能做到。

但我错了,你最终还是背叛了夜翼国的所有龙,带走了我所有的亲龙,你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是你当初想要用念力操控我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激发了我的灵感,而你对妹妹的作为又验证了我的猜想——念力可以控制一条龙。如果你想逃避罪恶,我就用念力让你赎清罪恶。多么正义的事情,不是么?

但我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地荒谬。我从来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龙身上是多么地无知,我想让他们爱我,仰慕我,填埋我心中那种被冷漠的空虚;但以此收获的爱,只能让我更加空虚。

我错了,我彻彻底底的错了。我再怎么用读心术,我也读不透一条龙真正的心灵所思;我再怎么预知未来,我也不能选择出那条正确的道路。

现在,当我失去了一切能力后,我才发现,是能力使我更加迷惘,让我在爱与恨的混沌中迷失……

父亲,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背叛夜翼族?”

“因为在我们之前,早已有龙想到用念力操控他龙。”寒极苦笑道。

“什么?”黯逐有些不太理解,父亲话中暗藏着何种杀机。

“那龙就是钻石女王。”

……

“钻石女王早已违背了冰翼龙一生仅使用一次念力的铁律。”寒极说道,他拾起黯逐面前一块散落的冰晶,将它举起,“让真相告予无辜者吧。”

那枚由泪珠化为的冰晶忽然散作亿万的粉尘,在虚空中飘舞,随后逐渐稳定成龙型。冰尘构成的雌性冰翼龙爪中托着一块薄板状的物体,她低声念出一句话:

“附魔这块金属板,它将出现在寒极王子的床铺下,使寒极王子看到它时产生回到冰翼国并且将他的一位后代带回冰翼国的欲望。”

冰尘变得不稳定起来,最后破散、落定在地上。

“夜翼龙女王想要盗取冰翼龙念力的血脉,于是设计了这个外交的阴谋;钻石女王想要将计就计,将夜翼龙独特的能力挟持过来。”寒极迈向自己的光树,用爪子轻触那血染的枝干,“龙心黑暗,生已注定。这是无法改变的本质,这是锁死的悲剧。孩子,你现在正在成长,我很欣慰。”

寒极说罢,竟融入了光树之中,黯逐泪水形成的冰丘也渐渐消融,没入了无形的地面。黯逐久久伫立在原地,沉思着。

 

“黯逐,衡魂仪中,是那最后一粒黑沙让你选择来到这里。”清瞳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它所度量的,可不是一条龙的灵魂尚存多少,而是其未来好坏的可能性各有多少。你的行为与选择决定了你未来的道路是怎么样的,而非单纯念力所致。你当时有近乎无数种可能拒绝那枚草莓,再玩弄世界于掌爪中,但吃下它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的自我救赎。”

“你不再逃避,你在改变,你在成长。”清瞳继续道,“接下来要和你见面的龙可能会有些奇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黯逐点头道,心里已经开始猜测那条龙会是谁了。

清瞳和之前一样用尾巴拍击了一下地面,他眼前的一切便开始错乱起来。毫无逻辑的图形与色块跳动着,无数难以理解的符号与曲线罗织在深邃的空间中。一段不易察觉的时间过后,黯逐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稳定下来,他这次并不是以其他龙的身份出现在场景中,他依旧是他自己。

黯逐处于一个庭院中,石板铺叠而成的地面中的裂缝间生长出辉发着靛蓝色荧光的植物,他的身后有一汪清潭,荧光植物的倒影在水波中粼粼。庭院中央拔起一棵通体洁白的树,应该也是一棵光树。那这棵光树又会是谁的呢?黯逐不得而知。

“螺旋的长梯,两端相接,姗姗来迟的龙,”雪苍从树的后面钻出来,说道,“哦,你来早了。”

黯逐心中一震。他情不自禁地奔向前方,将雪苍紧紧搂在怀里。

“我们都完了。”雪苍微笑地说道。纵使她的话有些混乱而尴尬,黯逐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与思念。

“是的,都完了。我们终于可以相聚了。”黯逐仿佛可以感到自己的眼中在闪烁着光芒,说道,“那么多年,被永生的诅咒禁锢着,我好想你啊,雪苍。”

“你凿的井,”雪苍指着填满夜色的天空说,“好多时空都漏下去了。”

黯逐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空中似乎真的有几个深邃的漏洞,幻彩的光正被吸卷入那不知通向何方的漩涡。

“很美呢,不是么?”黯逐松开雪苍,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说道。

“才不是呢,镜子干涸的时候,网会坍缩成盒子!”雪苍眼中忽然间写满了恐惧,她摇头叹道,“你在盒子里,我在网里,我懂你,你不懂我。”

“唉。”黯逐默默地对自己叹了一口气。是的,他永远也不会懂雪苍心中在想什么,她的思维并非常龙的模式,充斥着难以理解的色块与波形。

“那是因为网比盒子高,”雪苍解释道,“盒子里的龙看不到网里的龙。但是盒子里的龙可以看到框里的龙,框里的龙可以看到线里的龙。网里装着盒子,盒子装着框,框里装着线。”

“知道啦,知道啦。”黯逐用一只爪子抚着雪苍的背脊说道。

“镜子美么,”雪苍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依偎着黯逐,用她淡蓝的双眸注视着浩宇中的群星。

“只要有你在,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在我眼中都是美的。”黯逐感觉自己的心中渐渐绽起一丝久久沉默的欣慰。虽然他知道,他眼前的雪苍并不是真的,也许仅是幻化于清瞳意识领域中的一个映像,但这已远远比他自己想要用念力带回的龙真实多了。他宁愿相信,这就是真正的雪苍。

“时间空了,我带你看一个东西。”雪苍对着天空的冥望忽然停止了,她返瞻那棵静静伫立的光树,说道,“你看不懂我的东西,它值得你看一看。”

黯逐点点头,他跟着妹妹踱步至她的光树前,让她牵着自己的前爪,伸向它。

 

她在一块逐渐干涸的海里,而渔网正在收束。

这个维度不再稳定,它将见证自己的毁灭,无数来自低维的念力井正在抽干这个时空的物质与能量,它们就像饕餮的深渊巨口,卷入其间者唯有湮灭为能量、或坍缩入三维时空的下场。她看见宏方向上的塔楼渐渐瓦解,浮散在消逸的空间边缘;她看见秩方向上的超矩平台错乱纷杂,在四维与三维的形态间摆荡不定;她看见轨方向上的循环稳定环,虽然它似乎是末世中最后一片坚挺的净土,但倘若整个第四维度塌垮,它这个四维造物也将仅仅成为虚空中游离的无用结构,没有哪个意识体将能够观测到它。

低维生物无法观测到高维世界的宏伟奇迹。那些辉煌的文明,那些深邃的知识,终将流失,而这一切的元凶却反而是这些懵懂无知的低维生物。

现在,循环稳定环就像一座陵墓,封存了来自这个维度所有文明想留下的遗产——每个文明仅有一个收录的名额,他们都将自己认为最宝贵、最值得永恒地纪念下来的东西提供至了这个名额上。

有些文明曾有过在循环稳定环中创建子空间并在其中生活,躲过浩劫的想法。但这种想法最终被一个残酷的事实画上了句号:

循环中不存在时间观念,不论是哪一个文明,都不可能在循环中正常地发展生活——因为循环的时间轴成环,周而复始。也许一个兆时过后,他们又重返了一个兆时前的样子,而他们自己却全然不知,困于这个永恒的轮回中。

所以,循环稳定环最终还是太适合作为一个陵墓了,将那些应该一成不变、留存到时间尽头的东西埋葬,用于缅怀,用于遗忘。

也许,相比在循环中永恒不朽而言,毁灭,才应该是真正的结局吧。

终末将至。

宏方向上的塔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彻底地卷入了念力井,它所处的准际线上罗列的城市如流沙般跌入念力井的边缘,扭曲瓦解着,碎片混乱地抛洒在偏际线上。这些繁荣的城市曾经居住着无数的生灵,他们都拥有着自己独特的意识,曾用自己的思想改造着这个世界。而现在谁也逃不过世界施予他们的厄运。

她开始回忆起四维世界这块残存的角落曾发生的事情。

约7韬年前,这个维度的一位观测者发现到末日的前兆时,他们曾聚集了来自各个文明的科技精英来到这个地方,根据大量的计算与预测,在念力井最不容易触及的地方建起了城市群,并于此探讨关闭念力井的方法;6.43韬年前,无数的尝试都以无效告终,念力井被视作是“不可破坏”的,文明间恐惧的阴云正在蔓延开来,但仍有许多文明在不断地尝试,企图发现任何一丝转机;5.91韬年前,一个重大的事件发生了,就在这个城市群,文明间联合宣布念力井无法被终止,四维世界坍缩的过程是不可逆的,那一刻是末日纪的开始,是四维万物终结的倒计时开启之时;随后的2个韬年内,越来越多的文明开始从念力井吞噬的地方逃离到这里安居,但与之带来的是愈来愈多的暴动与恐怖主义,在末日的逼近下,文明也开始变得“不文明”起来,有部分意识体似乎已经将绝望甩给放纵与破坏中;个体的武装冲突升级到文明之间的矛盾,部分处于念力井边缘的文明为了生存,开始向其他文明的领域挣扎;3.15韬年前,各个文明如同竭泽之鱼,在不断缩小的天地中愈来愈拥挤,他们忽然间奇迹般地达成了共识:不再互相发起无谓的战争,而是重新联结在一起,商议如何将各自的遗产留存下来,于是,这串曾经大兴反念力井研究的城市群重新繁荣起来,“遗产计划”就这样诞生了。

而循环稳定环,便是科学者们苦苦研发出来的遗产保藏库——利用循环将文明的余烬永远贮存,即使文明的星火殆灭。

而现在,那个城市群的每一个居住区中挤满的不再是意识体们,而是一个个休眠仓。大部分意识体选择了在休眠仓中沉睡,至少那样,即使在被念力井撕碎最后一刻,他们也不会感受到痛苦。

而那些准备迎接终末之刻到来的意识体,则都聚集在循环稳定环附近,度过这个四维世界的最后一段时间。

她,便是其中一位。

但她将不会被毁灭。

 

“你知道么,有些事物是不会随着时空坍缩而改变的,意思就是说,即使我们掉落到了三维空间,仍然可以看到这些事物。”她身后有个意识体说道,他是源,循环稳定环概念的创导者之一,“我们所处的时空是幂维度性质的;而光,是弦维度性质的,它在经历一次坍缩后仍处于弦维度,改变的仅是一个相位差。循环是零维度的,所以它再怎么坍缩,它依旧是原来的样子,零维度最稳定的一个维度。按理论而言,应该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类似零纬度的维度,不论外界如何坍缩,它依旧保持原状,它的空间曲率在任何幂维度时空中都是稳定的,而且,在这个维度中时间是可以正常行进的,不像循环一样停滞不前。”

“那么它是什么维度呢?”她问道,语气淡然。

“自然维度,也称e维度。”源说道,“只不过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自然维度在我们的时空中的存在。”

“呵呵,你现在才说出这个可能拯救一个世界的理论么,零纬度我们都创造出来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创造出一个自然维度?”她苦笑道。

“我们可以通过坍缩四维时空一直达到零维,但不可以直接将幂维度改变至自然维度——至少说,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和方法来说是不可能的。”源答到,“所以我并没有在循环稳定环概念提出时发表这个理论,我不想再让大家空怀一个幻想。就像7韬年前有一位科学者倡议意识体们将自己坍缩至三维,适应三维的生活后再通过念力井进入到三维的时空中生存。”

“结果那个科学者亲身试验后再也没能回来,没有一切来自她的讯息。”她冷漠地应道,“我知道那个意识体,她简直就是个疯子。所以,还是一筹莫展啰。”

源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沉默了。

“享受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吧,这些美丽奇瑰的文明,那些该死的科学者,全部都在那里毁灭了。”她指着准际线叹道,那里是由城市群粉碎后形成的一大团不可名状的废屑与残渣。

“我和一些意识体准备去循环稳定环了。我知道那里是一个无尽的囚牢,但在循环里自己也感受不到自己困于其中,怎么着,让自己成为遗产的一部分也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被低维的生物发现了呢。”源说道,“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呆着。”她说道。

源没有再和她攀谈下去。

她望着源远去的身影,感觉更加孤寂。

猛然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了,然后被无限地挤压。就像一张网将鱼从即将干涸的海水中打捞出来一样。

她知道,一个念力井在她身旁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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