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法回头的好人

郁闷，胡绍辉现在非常郁闷。

在这个蝉鸣聒噪的炎炎夏夜，他已经在床上趴了两个小时，满头大汗却一动不动，像头蒸熟的猪。

也对，换谁在一天内失恋两次，也都会感觉天塌地陷。

此时此刻，他的头脑中只回响着一句话：“你是个好人……”每次想到这里，他都觉得自己很多余。

第一次失恋是今天下午。那时他和学姐刚刚离开文学社，一起去学校的小动物救助协会，两人并排行走在一条大理石路上，两侧是繁密的荫盖。学姐特地穿了她最喜欢的紫罗兰蕾丝裙，换了蓬松的金色波浪卷发，手里捧着一叠精装书，步履轻得像云端漫舞的精灵。

“绍辉，这一年来总是劳烦你，这里先说声对不起。”学姐忽然转身，目光与胡绍辉正对，让他无法躲闪。

见鬼！不是说只是帮忙搬运猫猫狗狗的吗？怎么搞得好像永不相见似的？

胡绍辉低下头，他心慌时总爱躲闪苏瑶的目光。他总觉得，像苏瑶这样人见人爱的仙女，不是他这样凡夫俗子可以指染的，而那对澄澈如黑曜石的眼眸，仿佛有一股洞穿人心的魔力，让他无法隐藏。

胡绍辉其实一直在隐藏。出生农村的他，对许多事情的理解太浅显。去大学的路上，他才明白火车里面是什么样；学校第一次组织春游时，他才明白公交车原来是双向的；当室友对自己的情感经历夸夸其谈时，他才明白原来恋爱根本不需要一生一世；当各个同学食堂聚餐，谈论各种最新游戏，调侃女生的身材，嘻嘻哈哈一片，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不擅长社交。

他害怕自己的笨拙被发现，于是鼓着勇气在开学的自我介绍上自嘲：“我叫胡绍辉，出生很卑微；最爱乡土地，其次小美眉；牛皮大口吹，试卷大把挥；来此神通地，求大佬带飞！”他挤出一脸假笑，藏在办公台下的小腿颤颤巍巍。此话一出，先是鸦雀无声，而后一片鼓掌，他这才放下一口气。他总在他人面前营造出活泼开朗、风趣幽默的形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是伪装。

想到这个，他又想起了苏瑶。当他做完自我介绍后，还没走下讲台，清脆的高跟鞋敲地板的声音便抓住了每个人的耳朵。随着大门打开，炫目的光探入教室，一位戴着墨镜，身穿大红色旗袍，手拿棕色牛皮挎包，脚穿红水晶高跟鞋的女人走了进来，每一步都掷地有声，那强大的气质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你们好！”女人没有管发楞的胡绍辉，径直走到他的身旁，操起水擦笔在教课白板上写了两个大字：苏瑶。而后在下面补上了一串电话号码。

“很高兴你们已经提前开始自我介绍，这说明你们之间彼此渴望认识。我今天上午有点事，所以来的稍微有些晚，还请大家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你们有需要就记下来吧。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我会在你们的学习过程中一直陪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问我，我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们。可能有同学会问，我看起来这么年轻，都不像是老师……”她扒低墨镜朝大伙翻了一个白眼，继续说：“因为我确实不是老师，我是你们的同学。”

胡绍辉从未想过如此惊艳的出场方式，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天苏瑶的一缕卷发挠到了他的鼻尖，透出一股淡雅的栀子花的沁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苏瑶的背后长出了一对天使的羽翼。

后来他才明白，苏瑶是留级了一年，因为年龄大，大家都爱叫她学姐。最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凡是打过电话的男生都被转接到婚介所，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被各种营销电话骚扰。

“你在想什么？”

眼前的苏瑶一下把胡绍辉拉回现实。他太容易多想，有时候甚至能从石油涨价联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没什么，我觉得都是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劳烦。”

大学的这一年里，胡绍辉经常帮苏瑶抄写作业，而苏瑶也会偶尔给点“委托费”。印象里，苏瑶几乎没有认真听课，每次上课要么是在睡觉，要么是在刷手机，可即使如此，她也一直维持在及格线上。有人传言说她在外面打工，胡绍辉也不好意思过问。除此之外，胡绍辉偶尔会帮苏瑶打理文学社的图书，亦或者照顾小动物救助协会的猫猫狗狗，真算不上什么大事。

苏瑶摇头笑了笑，而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素白的纱巾，铺在大理石长凳上，示意胡绍辉坐下，胡绍辉坐下后，她则坐在旁边。两人一言不发，气氛有些尴尬。

最终，苏瑶开了口：“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对吗？”

胡绍辉的脸一瞬间就像烧红的铁，他的心扑通狂跳，心中藏了这么久的秘密，霎时被揭开了。可苏瑶的下一句话却泼了他一盆凉水：

“我猜的，毕竟很多人都喜欢我。”其实根本不用猜，胡绍辉一有机会就跟着苏瑶，并且恰好进入了苏瑶最喜欢的两个社团，就差当面表白了。

但像苏瑶那样漂亮的女孩子，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班花，即使放在整个学校都能排进前三，大批的追求者趋之若鹜，而他这样有自知之明的癞蛤蟆，又怎会去觊觎那块天鹅肉？

于是他既未赞同又不否认，只是沉默。

“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与我在一起会变得不幸。就像这个。”苏瑶握住了胡绍辉略显粗糙的手，那食指上有着一个创口贴。

就在昨天，胡绍辉和苏瑶一起去喂养学校里的猫狗，却被一只桀骜不驯的黑猫抓伤了手指，虽然没有出血，但也留下了一道口子。

“这是我的问题啦，和学姐没关系。谁说和学姐在一起会变得不幸的？又是那群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屌丝男？我跟你说……”

“够了。我说的不是这个。”苏瑶打断了胡绍辉的话。

因为苏瑶经常白天睡觉，夜里不见人影，总有不少流言蜚语说她在外面做些淫荡的生意，苏瑶却从未在意。

“我要出国留学了，以后恐怕不会回来了。”

苏瑶突如其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将他的大脑削成一片空白。

“你……”胡绍辉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我知道，以我的成绩不可能留学的，但是我有一些关系，学校是美国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我爸是校董。所以……提前给你说一声。”

曾经他以为苏瑶和自己家一样贫困，以至于不得不牺牲上课的时间去打工，他在做兼职的时候偶尔能和苏瑶撞见，还想尽自己的薄力请苏瑶喝杯奶茶什么的。可现在看，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阶级上。

你以为她是浅花，你是细草。可实际上，人家是高岭之花，而你是水底沉石。

就在胡绍辉心灰意冷之时，苏瑶的手机响了，她把手里的一摞书塞到胡绍辉怀里，笑着说：“这些书就送给你吧！就当是送别礼物。”

她起身向着不远处的女生宿舍走去，边走边回过头招手，大声呼喊着：“动协今天就不去了！你要负责照顾好小黑和麻球噢，我爸刚刚给我打电话了，我可能明天就要离开了，等我以后给你寄特产吃啊！”

蝉鸣的盛夏里，女孩纤柔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逐渐扭曲。刺目的阳光反射在她的手机壳上，像明晃晃的尖刀，切碎了整个世界。

夕阳西下时，吃完晚饭的胡绍辉坐在电脑前发呆。宿舍里空空荡荡，学校昨天刚刚放暑假，舍友们都回家了。和大多数人不同，胡绍辉不期待回家，毕竟他的家根本不算什么好地方。对他而言，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他像往常一样先是约网友打了一局《怪物猎人》，当死亡三次导致小队任务失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接着他退出游戏，摘掉了耳机，仰躺在床上发呆，时不时刷会手机。

本来打算躺着自生自灭的，可手机的特别关心提示音响了。

在胡绍辉的QQ列表里，只有两个特别关心，一个是苏瑶，还有一个是素未谋面的网友，ID叫做“光明圣龙 KEN”，头像是一只长着羽翼的金龙。

“你怎么了？打游戏不在状态，这几天龙群都没看到你。”

KEN说的龙群，是指百度贴吧“龙吧”的官方群。胡绍辉从小就喜欢龙，最初是喜欢威武神勇的东方龙，后来因为《龙枪》《冰与火之歌》，以及《驯龙高手》《龙之心》等作品，沉迷于有血有肉的西方龙。那天他偶尔逛贴吧进入了这个群聊，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龙设，作为自己混圈的身份设定，于是在观摩了群友的设定后，他也给自己创作了一条龙，名为“刃龙”，是一只通体金色鳞甲，全身布满了刀刃的龙，这样的龙光是看一眼，就给人不可亲近的感觉。但有了虚拟身份后，大家变得更加大胆而亲切，即使你举着刀说“要是敢靠近我，我就砍了你”，可总有其他龙会张开翅膀抱着你，让你丢盔卸甲。KEN就是这样的存在。

“刃龙还在吗？”

胡绍辉简单回了一句：“在。”

“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

“吃饭了吗？”

“吃了。”

……

毫无信息量的对话一句句进行着，可胡绍辉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网络对面的那个人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即使说着些没营养的话，他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对方的关切。每次当胡绍辉难过时，都会找KEN聊天，KEN总是不厌其烦地为胡绍辉做心理疏导，偶尔还会陪他语c一阵。语c就是语言cosplay，是指用文字扮演自己的角色，以模拟对话、动作等。在刃龙和KEN的语c中，他们曾翻越高山，畅游大海，相拥而眠，两龙的关系亲如伴侣。正因如此，胡绍辉才把KEN设置为特别关心。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KEN发来了一条消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别生气……”

胡绍辉笑了，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生气呢，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沉到湖底了。

“我打算和Jones做cp了。”

当看到这句话时，胡绍辉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Jones是谁？完全不认识！

而cp是couple的缩写，也就是“伴侣，一对”的意思。这话的意思是说，KEN准备和另一个人结为伴侣了。即使胡绍辉知道这是虚拟世界的爱情，即使刃龙和KEN根本没认过cp，但他还是尝了一把背叛的苦涩。

“噢……恭喜啊。”胡绍辉过了好久才回话。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曾经我也喜欢过你，直到我遇到Jones，我决定真心待他。以后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人！好人！好人！

我可去你妈的好人！好人就是被绿的代名词？

胡绍辉关了手机，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小时。这期间他脑海中无数闪过苏瑶和KEN说过的话，那些东西如同魔咒一样，让他辗转反侧。他已经大汗淋漓，但不想起身。最终他似乎是想通了，打开了手机，马上就看到了KEN发来的邮件。

看来KEN通过QQ联系不到他，立马就慌了，发了一封Email，内容如下：

“你能原谅我吗？其实我说的Jones是我现实中的朋友，他给了我很多鼓励，我想我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到现实，而不是网络。你之前给我述说自己的经历，也是说现实没什么朋友，所以才走向网络，不是吗？所以我们本就一样啊。

我们都畏惧严寒，所以我们抱团取暖。

而现在，我得走了，我想去拥抱现实。希望你也如此。”

胡绍辉看完了信件，思索了很久。他写了一封回信，而后起身去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憔悴样，他强装着挤出一个标准笑容。他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最美的微笑是露出八颗牙齿，而他为了学会微笑，学了很久。

他出门了，准备去夜跑，这是他发泄怨念的最佳方式。离开前，他又扫了一眼书桌，上面摆了三个怪物猎人的龙型手办，天慧龙、灭尽龙、雄火龙，他默念了一句“龙龙给我力量”，而后带上了门。

关门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一只以前从未见过的龙模型：青色的龙鳞，蔚蓝的双眸，棕色的犄角，分叉的龙尾，那孤傲的龙站在最高的书堆上，俯视着身下的三龙。

是看错了吧，胡绍辉这么想着，下了楼。

另一边，KEN收到了回信，沉思良久。这封信很短，只有十几个字。

“对不起，我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