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蔷薇的启示，第一次律动

二、出发：蔷薇的启示，第一次律动

那是银龙和姑娘共事时为数不多的一次假期。她讨厌喧嚣，他也是，于是他们一起出发，前往传闻中与世隔绝的古老村庄。

村庄三面环水，仅在东面有陆路与外界相接。而要想进入“桃花源”，就必须先穿过一片花海。

那确实是一片花的海洋。不知是由于气候、土壤成分等自然因素，亦或是由于神灵的庇佑、恶魔的诅咒，这里的花儿打破了季节和地域的界限。桃花和菊花竞相开放，雪莲和虞美人争奇斗艳。更奇绝的是，许多草本花卉竟能长到和木本花卉一般高。在这里，花，与其说是自然景观的渺小点缀，倒不如说是守护“桃花源”的巨型武士，无数巨花、古树和藤蔓，交织成一座迷宫。经验不足的冒险者进入这里，稍有不慎便会迷失。

在伍德看来，女孩虽然属于“经验不足的冒险者”一列，但好在，她还有银龙嘛。

“灵儿灵儿，往这边走嗷，你的两点钟方向！对，拨过那片下垂的紫萝！后面有隐藏的道路呢！”毛茸茸的银色小龙，在花海上空盘旋着。他锐利的龙眸来回观察着地表状况，时而朝下面的小女孩扇扇轻巧灵活的翅膀，小肉爪指着那个方向，比出一个“前进”的爪势。

“知道啦，知道啦。真羡慕你们这些龙族，遇到什么障碍，在天上一溜烟地，就直接飞过去了，本小姐还得在地上慢慢爬......”身着枫叶色汉服、梳着格格发髻的清秀姑娘，不满意地嘟着小嘴，白净的手提起青色的裙摆，颤巍巍地攀上肿大的桃树树根，再小心翼翼地穿过紫萝。风起，紫萝的藤被卷开，又借着风劲，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女孩却被吓得“哇”叫一声，回过头去，绯色的瞳仁中写满惊恐。见四下无人，摸摸不断起伏的心口，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嘻嘻嘻，等德德长成大龙了，灵儿就能坐在咱的后背上，一块飞过去喽。”伍德偷笑。

“你你你......按照你那个成长速度，先顶到我的额头再说吧！”

“嗷呜，前面有蔷薇，灵儿换这条路！被棘刺刮坏了可就一点都不可爱啦！”

“行行行，你也别光看地面，看着点前面，不要飞着飞着被藤蔓缠住啦，然后被裹成粽子龙！哈哈，像上次那样，要我亲自爬到树上，把你给取下来。本小姐这次可没这个闲心，哼。”

银龙无奈地耸了耸肩，翻翻白眼，嘴吻微微张开，刚想回击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雌性幼崽”，翻回的瞳仁却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缩得如针般纤细。

他慌忙收起翅膀，降落在一片铺满蔷薇花瓣的草地上。

埋在红色落英之下的，不仅是枯草，还有......

一具人类的尸骨。

看起来已经死了很久。血肉已消解殆尽，甚至连蚊蝇和蛆虫都不屑依附。已成骷髅的胸腔中盘踞着一丛带刺的蔷薇，因为骨骼中富含它们生长所需的磷。

不过，与其说它是依附尸骨生长，不如说——它曾像蟒蛇那样，在猎物的胸腔间游走、盘绕，然后缠住、并死死勒住他全部的二十四根肋骨，最后将这具尸体绞杀。

伍德惊惧的眼神在尸骨上游离着，骷髅也随之放射出古铜色的凝光作为回应。

尸骨是露天而存的，却古老高贵得，仿佛青铜棺椁中沉睡千年的王尸，亦或是神明执掌的木偶。

最诡异的地方来了。

尽管两只手臂的骨架已残缺不全，但还是向着天空高高举起，两只骨手停留在同一高度，手掌和指关节在那个高度的平面上向内伸展。

快风化成粉的骨架之所以能保持这个动作而不坍塌，是因为蔷薇不满足于一个小小的胸腔，贪婪地将它带着倒刺的茎蔓爬遍尸体的每一处角落。茎蔓完全代替了已化为尘土的血管和经脉，在尸骨主人的意识消散后，仍然替他维持着这最后一个动作。

尸骨的双臂与身体挤出了一个人的空隙，显然他生前是在拥抱着什么。

他拥抱的那个人是谁？

拥抱的那个人去了哪里？

他又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又是由于什么原因死在这里？

他是在这里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都没有走出去，饥寒交迫，最终倒在了这片蔷薇花地上，弥留之际想起了自己最爱的人，用最后的生命力，拥抱了出现在想象中的，那美丽而虚无的幻影......

还是......他们相拥之时，他抱着的那个人，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刀。刀身直入心脏，瞬间毙命，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意识到那个人的背叛，并改变自己的动作，便孤身一人，死于茫茫荒野......

一帧帧陌生的画面，在伍德的脑海中播放着，仿佛身临其境。

银龙瞳孔地震，碧蓝的眸如同台风刮起时那汹涌的海潮，向着四面八方律动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自上而下的威压中，正是这种威压迫使自己产生如此恐怖的想法。

而这威压不是来自于古尸，更像是来自于......

那丛诡异的红蔷薇。

伍德周身若有若无的淡淡龙威，完全无法与这暴虐的威压抗衡，被一攻即破。随之千斤的重量压在龙躯之上，虚弱的四肢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我怎么会......”伍德不敢相信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但还是将爪扎进土壤中。

“朝拜......朝拜这种东西......”他咬着牙，借着支点使力，竭力保持屹立的姿势。

“龙......龙怎么能......”利爪深深抠入土层，几乎将它整个掀起。但威压来势更甚，银龙的身体逐渐低伏。

“向......向这种东西屈服！绝对！不能！”伍德一反温顺的常态，一只眼闭起，另一只眼强睁着，向外放射出野兽般的凶光。他低吼一声，绷紧全身的肌肉，将龙头昂起，嘴中聚拢起闪着电光的火球，准备让妖孽领教龙息的厉害。

但女孩比他更快。

身后刮来一阵迅风——那个女孩，用与体型和年龄完全不符的怪力将整片灌木全部掀飞，身后出现一个比她的个头还要高大的暗紫色法阵，其形状好似中间加一点的菱形——这与伍德额头上中间空一点的菱形正好相对。从她素手中飞出的黑色丝线，像宣纸上的墨渍一样迅速延展。

浓烈的杀意袭来。银龙只感觉自己脊背上鳞片一凉，黑线便绕过他的身体，朝着古尸扑去，在它身上凌厉地切割起来，只一瞬，就将古尸连着蔷薇一起化为齑粉。

就像滚烫的餐刀切开奶酪。

伍德对此并不惊讶。先前和她一起与魔物战斗时，他还领教过女孩更厉害的伎俩。

只是，他突然有些好奇。因为仔细看这些黑线，它们有植物的脉络，也带着刺，仿佛枯死的蔷薇。

也许灵儿还有操纵花朵的能力？

女孩收起黑线，表情还是那么淡然，好像只是顺手拍死一只虫子。

“你啊，没事吧？”她伸出那根致命的手指轻点银龙的额头，“你可又欠了本小姐一份情呐，小~龙~”

“嗷呜，刚才好险嗷~灵儿好厉害！”银龙收起凶相，扑到女孩怀中，用侧颊的软鳞温柔地蹭了蹭她的脖子，身后的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灵儿伸出粉嫩的手，尽可能轻地握住龙的爪腕，缓缓靠向自己的心口。伍德十分体贴地收起利爪，只将柔软的爪垫贴在女孩的心脏上，生怕自己不小心划破那华美的汉服，还有女孩脆弱的肌肤。

“噗通......噗通......”爪垫传来女孩心脏的律动，银龙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虽然微弱，但愈来愈强，愈来愈烈。龙的脸上逐渐泛起一丝红晕，他突然发觉，自己的鳞心，也在随灵儿心脏律动的节奏而律动。

一种溶解在血脉中的古老冲动占据了他们的身体。

灵儿微微启齿，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将嘴唇合上，只是静静地用绯色的眸子看着龙。龙的尾巴在身后闪转腾挪，尾尖划出一幅幅曼妙的图案。伍德甚至没有意识到，虽然没有系统学习和实践经验，他的尾巴，还是凭借千万年来龙的本能完成了一整套求偶的动作。趁女孩还没发觉，他慌忙把不老实的尾巴压在身下，随后用一副愧疚的眼神看着灵儿，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风起，卷满地落英。各色花瓣，轻拂过一人一龙滚烫的脸颊，又随着风，飘摇而去。

呵。怪胎果然只会对怪胎收起自己的锋利的爪牙，渴望在冷酷的世间能一起拥抱着取暖，渴望在情感的不毛之地上能找到一种名为“爱情”的花。

哈哈，那个时候居然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可笑。

龙的回忆，在他自己饱含悲愤和悔意的揶揄中消散。

伍德的双颊似乎微微发热，但很快又变得冰冷。那是因为，他的鳞心，再也无法和着那个女孩的节奏律动了。

空洞的双眼望向新砌的屋顶，屋顶上未干的白色油漆隐约映衬出孤单的银色龙影。他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从城北搬出来的，他不想再看到那个古朴的小木屋，而是想忘记她，忘记自己的过去。可他越是想忘记，世界就越好像在提醒他：你的身边，始终缺着什么。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体型比十年前大了一整圈。之前都是灵儿把他搂在怀里睡，现在，如果灵儿还在的话，一定是自己搂着灵儿进入梦乡吧。

银龙似乎出现了幻觉：白漆的倒影中，多出了一个瘦小的黑色人影，正趴在自己柔软的腹部上酣睡。

他知道这是幻觉，但还是将爪向着屋顶高高举起，两只爪停留在同一高度，爪掌和爪关节在那个高度的平面上向内伸展——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不知不觉间，墙壁逐渐变得斑驳，白漆也变成了由骨粉磨制成的原始染料，银色的龙影愈来愈小，落在一位女孩的怀抱里。

他又被他的过去追上，万千思绪潮水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