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蟋蟀的鸣声敲响了夜色，深秋的冷风吹散了晚霞。被吹红的枫叶，化作片片红舸自天上而来，稳稳地落到了冰冷的湖水上，不大不小的波澜里，它们开始了各自的航向。秋的凉意总是能够从四面八方袭上心头，从那湿润的草地，从那微垂未干的水珠，从那冷冷的落日。

　　于是，这样的凉意，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鸟鸣，让老人的声音多了几分惆怅。

　　“传说中，有三位女神姐妹掌管着世间生命。最小的克洛托掌管未来和纺织生命之线，二姐拉切西斯负责决定生命之线的长短，最年长的阿特洛波斯掌管死亡，负责切断生命之线，即使是她们的父亲、神王宙斯宙斯也不能违抗她们的安排······”满是虬枝的手拂去画笔上的枫叶，笔尖轻轻浸在砚里，一抹墨色便入了毛里。宸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鸡蛋，黑色的曲线开始在蛋壳上游走，勾勒出枫叶的影子，分明的脉络，稍粗的叶柄：老人用力刻下了秋的痕迹。

　　“有趣的······幻象，你们人类总是想要解释你们所能知道的一切，就算是荒诞的想象。”

　　“这是我给我女儿讲的故事。她晚上很害怕，因为她看不见她熟悉的事物。未知是最大的恐惧，处在这样的恐惧里，谁也不能生存吧？”

　　“哼，对于未知的东西自然难以提及占有或抢夺，给他一个定义，然后才有了掠夺和独占的理由。”白龙不屑地摇了摇头，抬起爪子轻轻拍落身上的落叶。水面上倒映出身体优美的曲线，眼眸是金色的，温顺的目光会让人以为是猫科动物，然而利爪闪过的寒光又会让人胆寒。金色的绒羽勾勒出曼妙的身子，翅膀是渐深的蓝色，仿若逐渐打开的星空，在最末端的深邃里还有繁星点缀，尾巴顺着身子落在地面上，光滑的细鳞总是那么让人着迷：她是一只很漂亮的白龙，至少和身下的这糟老头子不般配。不高的个子，微微驼的背上披着朴实的灰大衣，在那之下是满是褶皱的脸。鼻梁有些塌，在那之上挂着一双眼睛，所幸的是，眼睛里满是亮光。因为他正得意的看着眼前又一幅作品的成形：在不大的单上上，是枫叶优美的图像，墨色被蛋壳衬着，更显得叶脉分明，栩栩如生。

　　“喏，这不就好了。”宸洋洋得意把蛋举到眼前的白龙前，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马上收回去，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很棒很棒，假如我们不管在这之前碎了几个蛋的情况下”白龙没好气地说着，晃了晃尾巴表示她理解了，“这都多少日子了，你为什么就不去画在正规的纸上呢，你们的纸做得很好，你的手艺也很好。”

　　“因为蛋容易碎，就和人心一样容易碎，”宸摇了摇手中的作品，倚着白龙的尾巴说着，“纸上纷繁太多了，但是蛋不一样，蛋画久了，你看人也准了。”

　　“哼，我看他们都一个样。”

　　“那自然是，你可是万能的巨龙，听他们说生命都可以被你们改变呢。”宸笑着揶揄道。

　　“神也会有做不到的事······这啥跟啥嘛！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白龙晃了晃爪子表示她不满足于老人的说辞，不满地嘟囔着。不过老人只是扯了扯她的翅膀，其它的话也只能放在喉咙里了——他们该离开这里了。老人慢吞吞地挪到白龙伸开的上，抱紧一根爪指。紧接着，便是树叶簌簌的声音，那是张开的翅膀导致的。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白龙带着老人离开了这湖边。

　　什么时候认识这只白龙的？宸记不太清了。虽然他知道她早就开始观察人类了：用她的话来说，每次人类总是能够用意料之外的方式打破她的看法。虽然大部分时候，她说这话都是怒气冲冲的。认识多久了？很久了，久到宸已经忘了最开始见面的样子了，也许还有因为天天在一起的原因。宸猜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白龙时害怕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至少还能走得动路。然后又摇了摇头。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他老了，他说不定很快就要到地下去报到去了，他变了。不过白龙没变，一样的美丽，一样的照顾自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一样的不喜欢自己给她取名字。这让宸很难受，每次叫她只能干比划。不过也许正如她说的，人类给陌生的事物取名一定是在为占有这个事物做准备，不过这样，为什么她又要和自己交好呢？宸知道有龙存在，他不奇怪，所有人都这么相信，龙是神圣的生物，他们可以听见人的心声，他们可以做到非凡的事。只是还有一些人相信龙是值钱的而已。当然这些问题，他也问过白龙，不过嘛，要是白龙告诉过他，他现在也不会想这些问题了。

　　宸偶尔会纠结一下这些问题，不过旋即又拍拍自己脑袋，丢开这些东西去继续画他的蛋。宸是喜欢这样做，或者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他以前是才华横溢的画家，他有美好的家庭，他有所有人想要的一切。他更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认为自己的成功就如同高山一样牢不可破。然而现实告诉他，这一切都如同相框一样，嘭的一下就全部被粉碎。在那个下午，消息传来，车子滑落悬崖，他最爱的女儿落到湖里消失不见了。他找不到任何人去追责，因为司机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酒馆老板说在那之前他曾经来喝过酒。还没等他和妻子从悲痛里走出来，他被诬陷为抄袭，他瞬间变为所有人的靶子。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但是他不怨她：他就是这样的，被称作善的人。他抵押了他所有的财产，只留下了一个小木屋和一些钱，他再也卖不出任何一幅画，因为没有人会买一个声名尽毁的人的画。

　　宸慢慢踱步到屋子里坐下，屋子里没几件家具，唯一比较显眼的是几个大柜子以及左右墙壁的几排架子。在那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蛋壳，无一例外地被涂上了漂亮的花纹，鸟禽走兽，不过最多的还是那显眼的枫叶。宸愣愣地盯着这些蛋，旋即又咬了咬牙，把新的作品摆了上去。他做这些的原因只有一个：她还在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在蛋壳上涂鸦，最喜欢的是最简单的枫叶。

　　宸叹了口气，揉了揉银丝，转头看向木窗外的落日。白龙不见了影子：她要去猎食，那些是她填饱肚子的方式。但是她总会回到老人的屋子前，等到炊烟升起的时候和老人一起吃准备好的面包，美名其曰“这也是了解人类的一部分”，不过宸知道她只是馋自己的野花酱而已，就和他女儿一样：他一直会收集当季的野花来制成花酱。

　　不过这样的遐思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打断，这倒是让准备晚餐的宸吓了跳：白龙是肯定不会敲门的，只能说明有人来找自己了，可会是谁呢？这已经很久没人找过自己了，除了市场上的面板店的老板。乱麻般的思考被嘎吱嘎吱声打断，站在门前的是一位老妇人，在其他人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老人，稍长的银发散乱在脸颊，枯枝般的手缓缓掀开了半透的面纱。宸的身子晃了晃，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还认得我吗？”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放下了面纱，“也是，都经历过这么多了，你也老了。但是看着满屋的蛋壳，你还是记得她呢。”不过还没等他说话，她听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跳，因为他已经将他搂入怀中

　　宸没有说话，并不是他不认识眼前的妇人，而是他太熟悉了，那是他曾经最爱的人，那是他最爱的妻子。这样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抱紧后，妇人轻轻用手拉了拉宸的胳膊，那粗糙的感觉仿佛石块，激起了宸内心最软的地方。他从未想过她会来找自己。她接受了他拥抱，说明她还是爱他的。但是当他松开手后，双目对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希望，您不要误会。”妇人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眼前这个男人，紧接着把把手伸进口袋，紧接着拿出了一片羽毛。那深邃的蓝色不禁让宸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你和巨龙在一起，你知道怎么找到它······打扰你的生活本不是我的本意。但是，但是”妇人压低了嗓子说道，“巨龙的血液可以复活死去的人，任何人！”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宸从未见过她这么激动，他想要握住她的手让她安静一下，但是她一下子抽开了手，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先别急，你凭什么相信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不可能相信的，这样，这样”妇人颤抖着从包里掏出了老式的摄像机，它年龄也很大了，以至于妇人不得不慢慢地拿出来。但是这样反而说明里面的录像带是真实的：因为这样的老东西没人会来造假。

　　宸看着那摄影机里那卷录像带，配备简易的勉强叫屏幕的东西，他能从黑白的画面看见一只垂死的龙，他怒吼着，爪子尽力地划过大地，然而他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间，宸能看见那微微泛着白色的东西：那是反光打鲜血。伴随着巨龙的轰然倒地，一堆人蜂拥而上，把最后的一点生命从巨龙身上剥夺。紧接着，一个人站在巨龙的尸骸旁边，把类似于人的衣服之类的东西放在血泊中。放在尸骸上。然后让宸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画面开始很快的闪烁，能够想象是因为强光的原因，宸只能勉强辨认就近的人影。当画面再次稳定时，清晰的印象映入宸的眼帘，人群还是人群，但是尸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很大的蛋，虽然看不很清，但是宸还是能想象蛋壳上面出现的一道道裂纹，蛋碎了，宸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在那蛋壳之下，赫然是人的影子。

　　“它很老了，但是它，是真的，真的！”妇人清了清嗓子，她倒是已经平复过来了，这段录像她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在宸呆滞之时，妇人从包里取出了一瓶绿色的药剂，放在了桌子上。

　　“我不知道怎样能杀死它，但是这剂量已经可以毒死无计其数的人了，你知道吗？在她走后，我每天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算了，我说了你也不会懂，但是，我只知道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你。”妇人没有多言，话音刚落她就走出了木屋，伴随着门痛苦的尖叫声，头也没回一下地离开了。

　　然而她的每一下脚步都仿佛一下重锤敲在宸的心头上。宸抬头看了眼蛋，那满屋的蛋壳，那黑色枫叶，以及那个箱子。宸在女儿死了之后，他再也没开过那个箱子，那里面是她的所有东西。

　　他又回过头来，看向那瓶绿色的药剂，很漂亮，仿佛勾动着宸的心魂。宸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只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但是他还是站了起来，拿起那药剂走到了饭桌上，看着正在冒泡汤羹。

　　“宸····宸！”

　　白龙没好气地用尾巴尖戳了戳宸，这才将发神的宸拉了回来。

　　“你怎么回事？我叫了好几声了。”

　　“啊啊！我在想事情啦。”宸埋着头，他还没有做出选择，他还想要时间，所以从白龙来这里开始他一直在纠结着：让他下这个手，并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说，我饿了。”白龙扑腾了下翅膀，直直地盯着宸旁边裹着野花酱和咕噜咕噜冒气的汤羹，一度让宸怀疑她是不是也会流口水。

　　女儿，女儿。

　　宸瞪大了眼睛，他不敢合上眼，一旦进入黑暗他就仿佛看见了他心中抹不去的影子，以及那魂牵梦绕的绿色。

　　杀了它，杀了她

　　宸晃了晃头，他好想把这一切都甩开，把所谓的意志，所谓的觉悟，所谓的命运。

　　可是，可是

　　宸不自觉间端起了汤羹，看着眼前的小坑：那是他用打磨出来的，专门用给她来饮用。一瞬间，所有的点点滴滴又一次占领了眼睛，宸的手在颤抖，他又记起了过去的岁月，以及白龙那爪子的温度。

　　“你在哭诶。”白龙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老人，眼泪顺着干瘪的脸滑下，宸愣了愣，他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小时候的女儿，握着手帕想要擦泪，“爸爸，你在哭诶”

　　汤羹与石壁激起的热气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看见了那羽毛，那细鳞，那修长的身躯，还有那尾巴。他又看见了过去的岁月，他又看见了现实，他突然意识到复活应该是荒唐的才对。可是可是，那录像带，那个蛋。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和挣扎在心里炸开了锅，现实和过去的刀光剑影中，仿佛绝望的冰块被雕刻成了希望的冰花。那是他最后挣扎的底线。

　　可是，再漂亮的花，再像希望，那也是由绝望刻成的。

　　没有人能为她女儿的死负责，因此他怨恨，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剥夺眼前的这只白龙的生命呢？他能负责吗？

　　如果她只是巨龙，她只是野兽，我还能站在虚伪的人理的道德上去否定她。可是，可是。

　　她也是我的亲人。

　　宸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了白龙准备即将没入汤汁的龙吻。他想要大声吼出来，还来得及。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样。他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凋零，他问到了他曾经想象过的味道，他看到了他曾经想象的黑暗。

　　那叫死亡。他的生命自然地走到了尽头。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不要是现在啊！！

　　愧疚再一次漫上了心头，那是最后的思绪。但是宸再也没有机会去受这次的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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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了吗？”

　　“死了。”

　　宸只觉得眼前一亮，紧接着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然后，他看见了白龙，那熟悉的白龙，他下意识想要叫出来，但紧接着，白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孩。

　　“宸······”

　　“爸爸”

　　震惊，紧接着又是释然。所有的细节仿佛连成了线，都串在了一起。宸看见了，女儿在湖中遇见了巨龙，命运的齿轮被重新改变了。然后优美的白龙破水而出，但是为了她答应了巨龙，不能告诉人。于是，重生的女孩只能化作巨龙陪伴着失落的父亲，看着父亲的青丝走向银发。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毒药了，那是巨龙给父亲的考验。”白龙温柔地趴在宸旁边，宸倚靠着爪子，感受着那份温度。“你的善的意志再次拨动了命运的翅膀，我能把我的生命分给你，你能活过来。”

　　“那你呢？”

　　“不朽的生命当然是不能分裂的，我会和你一起，到最后都一起，一起走到死神那里。”

　　“我是你父亲，我不允许，我想要你一直活下去。”

　　“如果我真的想要一直活下去或者孤身一人也能活下去，我也不会来找你了。”伴随着白光的闪烁，宸意识到他就要回到那个原来的世界。

　　“来给我取个新名字吧。”

　　“就叫，星霁吧。”

　　老人靠着白龙的爪子，依偎在希望的星空下。他的画笔在蛋壳上走着，枫叶的影子悄悄概述了时间的流逝。

　　“······作为掌管着万物命运的女神，克洛托公正无私的同时却也深知人情冷暖。相传当年特洛伊战争之中，不死战士希腊人阿喀硫斯所向披靡、刀枪不入，由他率领的希腊人杀入了特洛伊城，眼看特洛伊就要遭受屠城的命运。在这关键时刻，成千上万的人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的保佑和命运女神的眷顾。高高在上的克洛托于心不忍，她无法面对众多无辜百姓的惨死而无动于衷。于是，克洛托将阿喀硫斯的弱点告诉了守城的士兵，而后者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一箭射中身上唯一的致命点——脚踝，最终阿喀硫斯的死激发了特洛伊战士们的斗志，他们勇敢地将侵略者打败，从而避免了屠城的噩运。命运，说不定也会与意志悄悄产生联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