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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四

金环 by 布雷伏莱尔

2020-11-30 22:42

一滴雨水从天际滑落,拍打在血兰的额头上。

又是一滴。苍穹在落泪,泪痕洒满这片疮痍的原野,与血相融,浸染着大地。

血兰苏醒过来,她撑着自己那沉重的脑袋,张望着四周。一场虚梦,她还活着。

她在一片战场上,而战斗已经结束。

死了,全都死了。

是这场细雨把晕迷的血兰唤醒,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很不乐观。她的后腿、腹侧、背部都有严重的开裂性创口,头颅昏昏沉沉,还伴随着轻微的耳鸣。她的全身是血,地上亦是一大摊殷红的血迹。四周尽是战死的士兵,有的是天翼龙,有的是冰翼龙,也有的是沙翼龙。

腥腐的气息愈发让血兰反胃,冰冷的尸体与残肢、红蓝交织的鲜血、焦土与霜痕……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曾经是一位优秀的战士,直到战死沙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坚守着对女王的忠诚。

血兰感到很迷茫,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许她不久前也在这里厮杀,也许她因假死而侥幸存活了下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因失血过多而葬身此地。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她冰冷的直觉告诉她,求生才是自己的本能。

她的目光四处扫望着,最终停留在一条已经失去生命的天翼龙身上。这是一条雄龙,身上披着一件染血的黑色披风,他的铠甲已经被数根长矛刺穿——准确地来说,他的身躯已被数根长矛刺穿。但他仍然挺立着,爪中紧握着一柄长剑,似乎仍要突起身来,陷阵杀敌。他似一尊雕像,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生前的最后一声咆哮。

血兰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她与其他天之翼士卒们一同训练,用洪亮激昂的声音指挥他们的龙,正是她面前的这条雄龙。

火盐将军。

血兰忍着伤口的剧痛向他敬了一个礼,心中祈祷着他能够同三月一样长耀龙间。这是一条伟大的灵魂,血兰不敢去玷污他。即使他的披风可以很好地止住自己的血,她也毅然离开了他庄严的遗体。

寒雨如尘,血兰坐在地上,感觉到了被遗忘的恐惧。她知道,他们都是被女王遗忘的灵魂。

血兰从身边的一面破损的旗帜上撕下一块麻布,细心地包扎着自己的伤口,她无意间望向了爪下积水而成的一块水洼,端详着她自己的倒影。

她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脸都是淤血,发黑发紫,估计是被龙狠狠地砸伤了脑袋。她的右耳流着血,原先挂在上面的银耳环不见了,应该是在搏斗中被龙扯去。血兰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左边的还在。

她不打算找回自己的另一只耳环,在这片霜火殒亡的坟地,她不愿过久停留。

血兰小心翼翼地绕过永眠于此的龙们(虽然有时仍难免踏到某龙的残翼或断爪),向远方的河流踱步而去,亦行之欲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如果她现在回到部队,也许众龙会为她的九死一生而感到敬佩,也许会为火盐将军的壮烈牺牲而嘘唏不已,也许不久之后她能恢复好身体,有朝一日再赴战场。

但是,也许她会被视作逃兵而被囚禁,也许龙们会为她没有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流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而认为她贪生怕死,也许她会因为战役的失败而成为烈焚女王鲜血收藏中的一具腐尸。

也许她可以向云爪山的那群不见天日的地下“和平爱好者”们求助,投奔他们,以在安稳之中度过卑贱的余生。

也许她可以闭上双眼,用自己的爪子在下腹轻轻地划开一个口子,将肝胆尽倾,以示自己的不渝的忠心,在光荣中死去。

也许她可以去寻找传言中玉峰隐居的一条念力龙,自愿作他的仆从,或是学徒,亦可过上一个充实的生活。

也许她可以穿越金沙万里,来到那个贫瘠的巨蝎之巢,成为土匪窝子里的一名小偻㑩,成为放逐者的一员,为老大效命,与诸位女王的势力齿爪相抗。是的,这种龙叫做叛徒,但他们也有一种称呼,曰为“变节者”。

为自己的女王誓死效命是忠;当自己的君主昏庸暴戮,投靠他龙贤者,是义。

正午的高阳揭开了弥漫的阴云,将它的光辉抛洒在血兰的鳞上。雨霁风清,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了。

………

血兰转过身,向西南方向飞行了很久,且每隔一小段时间,她就不得不降落下来,缓解她负伤的翼腱的疼痛。

炽热的金沙在夜风中沉寂,渐渐地失去温度。皎月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血兰,仿佛对这个背叛族国的无耻之徒掷以嫌弃。

血兰能看到远方亮起的灯火——那不是烈焚的血肉之墙,那里就应该是巨蝎之巢了,佣兵和盗贼们的圣地,肮脏的地下交易中心,她应该去的地方。

她在离这个小城两个沙丘远的地方降落下来,徒步继续前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她可不想被当作夜间突袭的斥候,血兰得显得坦然一些,或许用点伎俩收买守门的两名卫兵就能让自己踏入这座鱼龙混杂的小城了,而不是靠更多的血与泪。

自己是要做条任龙宰割的鱼呢,还是做条有头有脸的龙呢?

她从前听说过巨蝎之巢只需花上称意的金子就能雇到动爪利索、办事果断的杀手;但那里的商龙尽是打着小算盘的奸商,眼睛直勾勾地都望向你的钱袋,想尽花言巧语来把里面的金子从你身上骗走;当然,黑市贸易也是这里的一大特色,只要你愿意出高价,你能在这里买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断了一半的龙角、蜻蜓翅膀、蜥蜴尾巴、发霉变臭的烤羊腿、某女王的密召、甚至是某条龙的脑袋……血兰打赌,里面卖的东西除了到处捡的破烂,有一半是他们从战场上死龙的尸体上搜刮的,另一半则是偷窃抢夺而来的。血兰庆幸自己还没有撒爪龙间,她的这只银耳环还得被一群龙垂涎欲滴地看中着呢!

也许她可以在城内当一名佣兵,她自己也不乏这番战斗能力,不过帮他龙随爪杀几条龙罢了。她现在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父母战死,自己一生中最亲的一个朋友也因战乱和自己失去了联络。血兰是怀着仇恨从戎的,她想杀尽那些迫害自己父母的敌龙,然后在某天光荣地战死沙场,永别这个可悲的世界。但她这条贱命硬是苟活了下来。既然大难不死,那么自己就得拿自己的龙生放荡放荡。

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她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哪怕是靠干献祭自己身体给雄龙欢心的活儿,别龙也管不着。

血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笑了出来,但她知道自己还没疯,是这个世界疯了。

“站住。”守门的两条沙翼龙将血兰拦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她,喊道,

“请说明你的身份。”

“血兰,一名逃兵,或者说叛徒,无所谓了,反正我不再效忠于天翼龙女王了。”

那两条龙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其中一龙若有所思地盯着血兰的耳朵。

怎么,我还没倒下呢,你倒惦记着我的耳环啦?血兰心里哂笑道。

“你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你不是一名间谍吗?”其中一条龙问道,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血兰注意到他举起了尾蛰。

血兰犹豫了片刻,坐在地上,随后解开了绑在自己后爪跗上染血的旗帜。尽管在揭开伤口的那一刻有些疼,但血兰还是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血兰把它抛在两条沙翼龙面前,踞坐道。鲜红的旌旗在空中打了个滚儿,一头扎向铺满沙尘的地面。

“这……”其中一条沙翼龙显得很诧异,他毫不回避地拾起地上已经沾满尘土的旗帜碎片,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这是军旗,这可是天翼军队的军旗啊!你怎么敢……你这个……”

“我这个不讲军礼,玷污军荣的叛徒?”血兰冷笑道,“没错,但我更愿意听你们叫我'变节者'。要知道,现在我不为任何一位女王效命——不过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可能会向你们的头儿披肝沥胆。所以,现在能放我进去了吗?”

两龙耳语了一番,最终点了点头。

“好吧,你可以进去,但是别想找麻烦。”

“哐哐哐,”一龙敲着紧闭的城门,他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血兰,目光中有一种特别的意思。

不一会儿,那种迷离的眼神化作了顿悟,但他没有叫出声来。他向他的同伴商议了须臾,转而来到血兰身边,凑着她的耳朵说:

“我曾经见过你,虽然那时我还没有打听过你的名字。不过你的这只银耳环让我觉得眼熟,我刚才想了很久才认出你来。”

“什么时候的事儿?”血兰的印象中并没有这条沙翼龙,她觉得面前这条龙准是搞错了。

“哈哈,那时我是在烈焚的右翼部队当一名小卒,那次天沙会师的一次战役。我遇到的第一条天翼龙就是你,我还向你行过军礼呢。”

“真的吗?”血兰记得自己确实在那次会战中接见过一名新兵蛋子,但样貌和眼前这位迥然不同。

“是啊,世事变迁,后来我因为得罪了烈焚,我知道再在部队里呆着活下去的几率不大,当了逃兵,来到巨蝎之巢,反倒被荆棘任用做了哨兵。这不,你也来了,有缘龙纵使处境窘迫也终相期遇啊。对了,你的另一只耳环呢?”

“不小心弄丢了,没事儿。”血兰不想立即就对这条沙翼龙弥生好感,但是如果能更亲密地与他交流一番,也许她能获得一位新的挚友。

“我对这儿熟悉,要不我邀你去雨花石旅店喝一顿?我们到那儿再好好聊。”

血兰点点头,随着他踱步迈进了沉重的大门。

……

“老板,来两份烤羊腿和一瓶'沙漠荆棘'。”这条叫做片岩的沙翼龙小伙子喊道,随即从空荡荡的厅室中挑出了一个两龙的小桌,安坐了下来。

血兰望了望四周,并没有看到很多龙,大概是因为现在是深夜,城里的龙都回窝休息了——当然,在之前途径的一个广场上,仍有许多龙聚在一起嗷吼嚎唱,弄得周边的几座民宅不得不紧闭门窗,以拒噪音。

血兰跟着片岩坐了下来,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片刻,然后又尴尬地回避开来。

“这么晚还不打烊呢,”血兰想用一个话题来打破这窘迫的氛围,“不过也挺安静的,我喜欢。”

“不不,其实平时这里要热闹得多,今天大伙儿都去广场庆祝节日去了。”片岩用爪子轻点着桌面,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折腾出了一个'龙吟夜',就不过是为了扯破喉咙乱吼一整宿罢了。要是换作我,我宁可在这天晚上陪着漂亮的雌龙吃喝一顿。”

血兰微微地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的伤口在愈合,这伤口不仅是皮肉上的伤,还有心中的缺口。

“我也宁可陪着一条帅气体贴的雄龙在一个安静温暖的小旅馆喝酒聊天。”血兰看着片岩的脸,上面并没有很多战争的痕迹,反倒是充满了年轻的朝气。她敢说就连自己一条雌龙都比他受的伤要多。

不一会儿,一条壮实的沙之翼雄龙端着两只冒着热气的木碗走来,轻轻地放在桌上。这细致无声的动作和他那魁梧的身姿好不相称。随后,他又从柜台掏出一瓶青绿色的酒,向片岩抛去。

片岩默契地接住了,把它端放在木桌的中央。

“他是钢特,平时不怎么愿意说话的,但是他龙很好。我和他关系也不错,经常来他这里点小吃解解馋。”片岩举起木碗说道,“来把,他亲自烤的羊腿,现烤现卖,本地的一大特色,推荐品尝。”

血兰迷离地看了看碗中泛着油光和着炭黑的烤羊腿,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吃上一顿了。她狼吞虎咽了一顿,让肉香充盈着自己的鼻腔,腹中尤是一股温暖。

“瞧你这饿相,难道你们女王是靠饿来练兵打仗的啊?”片岩还在细细抿着一小口倒在碗中掺着肉油的酒,“不过幸亏你来了这里,荆棘不会让我们挨饿的。”

他把自己的碗朝血兰推了推,说道:

“喏,如果你还要,把我这份也吃了吧,趁我还没下嘴,嘻嘻。”

“呃,不用了,抱歉让你瞅见我凶残的吃相了。”

片岩呲牙笑着,“那我就不给你啦!”

待片岩埋头享用着羊腿时,血兰向自己的碗中斟了一些青酒,看着里面映出自己的倒影。

“'沙漠荆棘',用仙人掌茎酿成的酒,清热解毒,当然还不容易把龙喝醉,所有龙都可以喝的。”

“要是我喝醉了怎么办?”血兰坏笑道,她小抿了一口。酒的味道稍有青涩,有明显的仙人掌的鲜味,当然,这勾起了她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对另一种饮品的记忆——她陪梅红一起喝过的茶。

血兰朝着片岩抖了抖眉头,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小尖牙,身子一点点地倾向他,尾巴悄悄地缠在他的尾上。

“嘿嘿,别装得那么暧昧。”片岩不自觉地向后仰着脖子,尽量和血兰的鼻头隔开一段距离。片岩的脸泛起一丝红晕,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望,始终避不开血兰的双瞳,他说道,“要是你接下来要扑到我怀里,我可不会拒绝的哈。”

“想得美啦!”血兰直起身子说道。但她猛然发觉自己身子斜得太厉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哎呀~”

随着木桌“咣当”一声翻倒在地,血兰措爪不及地扑向了前方。

酒水洒得到处都是,地上,自己身上,片岩身上。

血兰从慌乱之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扑在片岩身上。她连忙爬起来,张望着四周,佯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噗,你差点把我胃里的酒全压出来了,顽皮的小雌龙,”片岩一副腹下一虚,皱眉咧嘴的表情,依旧红着面说道,“看来你真是喝高了。幸亏你的小鼻头还没往下扣,不然我的初吻就要送给你啦。”片岩嘿嘿地笑了笑,即使他仍捂着疼痛的小腹。

“咱俩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好吗?”血兰以爪掩面说道。她把桌子扶正,接着用尾巴将碎玻璃渣子扫向一边,来到片岩身边,伏下身子,向着正躺在地上的片岩慰问道:

“你还好吧?”

“没事儿,”片岩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对了,今晚你想到哪儿留宿?雨花石旅店提供住宿,你需要的话,我帮你付好钱。”

片岩停顿了一下,挠了挠他的耳根,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最终,他轻轻地说:“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睡也是没关系的……咳咳,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其他意图,毕竟我从午夜一直到明早都要守夜班,家里没有其他龙的……我只是说,这样你更安全,对吧?”

“那就如你所愿啰。”血兰眯着眼睛答道,她感觉莫名喜欢上了这条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沙翼龙,即使他们来自异族他国,即使他们只是萍水之交。她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动情。

片岩尴尬地摆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结完账,血兰跟着这位有趣的沙翼龙穿行在空荡的街道上,最终来到了他那温馨的小窝。

片岩点燃了门口的油灯,屋内的陈设在火光中显现出来。

这个房间的布局很简单,但亦很整洁,血兰猜他平时是一条注重仪表的龙。不得不说,回想起自己在天翼国的居所,那里可比这里糟乱多了。

一个大橱柜,一张长桌,一只旧箱子,一张铺满了绒草的床,上面盖了张毛皮被子,一切布置都表明:他是独居于此的。屋内唯一算得上装饰的装饰就是一幅油彩布面,上面画着三月的华辉中伫立着的一条沙翼龙。血兰并不知道画上这条沙翼龙会是谁,她也不好刨根问底。

“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邋遢嘛,片岩。”

片岩没有回应血兰的这句话,他整理了一下挎包,又从木箱里掏出一卷绷带,抛给她。

“你还是用这个包扎一下吧,身上绑着块不友好的旗布挺别扭的。我要赶快去换班了,你想休息就好好到我床上睡吧。”他正要走出门,却又转过身对血兰说了一句话:

“你的眼睛很美丽。”

血兰望着片岩合上房门,听着他渐渐远去的步伐,想着他说的这句话,久久木立。

这是一场梦吗?

如果是,血兰也宁可不再从这个梦中醒来,因为她不想再失去更多。

她熄灭了油灯,卧进片岩温暖舒适的床铺,闭上了眼睛。

三月祝我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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