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们的身世（5）

“济塞塔萨·班罗尔。”黄铜龙面对着一条雌性紫龙颤着声。

不知怎地，他气息不复先前那般平稳了。他强装作若无其事，但心跳又是那么剧烈。他无法平静。

科弗尼恩自知自己不是条能言善辩的龙。他是真心不想把刚才那条蓝水晶龙狠砸在地上。可是那个家伙越说越狠厉，自己又没法反驳。一切解释面对他就等同狡辩，何况自己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那家伙每说一句，自己就愈发心慌，鳞隙间不禁溢出汗来，几番言语，科弗尼恩就跟刚从河里爬出来似的，四爪下面都汇了一汪。

结果所有龙都看见了，他把沃克希尔侧身拍在地上。蓝水晶龙的惨叫让他瞬间后悔，可也没有办法挽回。他只能怀着内疚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科弗尼恩知道自己不会是一个优秀的创界之子，可心里终究怀着些许侥幸。而现在，这丝侥幸也变得淡褪，因为他根本狠不下心。他能狠下心启动创界，但狠不下心面对这些不甘的灵魂。他真的不想约束他们，约束龙的这种强权主义，是只有施害者才干得出来的！他不想这样，可这就是创界之子必须遵守的啊！

“科……弗尼恩？”悬着的那头紫龙苦着脸伸了伸翼，“我——”

黄铜龙颤颤颚角，假吐一口气，打断济塞塔萨：“我刚才出神了，没事，你——”

“没没没！我……我不是问这个，我就问这个大厅，我去了，全是加斯卡加晶体，没有接口还，这里难道是个加斯卡加晶体矿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不不，是绝伦的加斯卡加晶体，还这么大，还，我都，我眼珠都跳出来了！这儿要是我家，得有多幸福啊！嗯？”

科弗尼恩静静地听完紫龙的话，心里有点沉默。他不知道说什么。济塞塔萨是个狂热的宝石搜集者，这他知道。就算他不知道，看着先前还苦着脸的紫龙，讲到宝石神情就跟绽开了似的，前爪双翼不停拨拉，眼里盈着光，就差没流口水。看这模样，还说不知道，那才叫奇怪。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不说话的原因。他为何沉默很简单，他怕自己再说出伤龙心的话来。他已经失了开启创界时大半的自信，连自己的繁冗杂绪都理不开，更别提评论其他龙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科弗尼恩？”济塞塔萨伸开双翼上下挣了挣。

“你下去吧。”黄铜龙轻摇摇头，指了指光幕之后，便不再管紫龙疑惑的神色，望向下一条龙。

那是一条雌性银龙，澄蓝的双眸向外瞥着，看着像是遭了什么不公事，或是给龙抢走了所有的宝石，正要兴师问罪。

“布里敏加尔医辅办（布里敏加尔十分办之一，负责医疗重伤等不能自愈的伤残或中毒等及辅助后勤工程，代表锁为亮金色），护疗员，瓦丝蒙娜·斯塔迪戎-奥左。”科弗尼恩暂稳下心，念出她的信息。

“嗯，可以了吧？烦着呢，让我下去。”瓦丝蒙娜冷着眼侧视着黄铜龙，前爪直指着光幕。不知为什么，她的后爪向内微拢，双翼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像是有种把自己掩起来的意思。

科弗尼恩现在也不想管再多了，只眨了下眼，瞟向下一条龙——查玛昆奈。

她慌忙扭过头去，竖瞳来来回回地颤动。她也许是害怕什么，四爪双翼全向内缩，伴着她邃蓝的鳞甲一起一伏。

“查玛昆奈·瑙西克门。”黄铜龙的声线满含了无力，“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不要缩着爪子，我想和你……说说。”

“我死了！我……我，我死了……”她猛然转回脑袋尖鸣一声，又低了头，合着眼，低低喘息，像是在啜泣。她两只前爪一下攥住脑后那对打卷的角，卖力地朝前拽，龇着牙，连腹甲都起伏得厉害。

“又是怎么回事？”科弗尼恩心里奇怪，先前的低落也缓和了几分。

他记得查玛昆奈刚现身于此时，表现还是挺正常的，不过在明白自己已经死了之后，她即嗫嚅起来，神色也变得呆滞。她的眼眸里盛满了痛苦，诡异的痛苦。

查玛昆奈她其实在龙族思想界里，是领军式的天才龙物。她大概在她成年后的没几十年里，连续在信息桥上发表两篇理论性著作——《龙族帝国论》（论述龙族建立帝国的可能性，指出龙族终将建立帝国，但其管理会比较松散且自由）《龙族本性论》（指出龙崇尚自由以及其他龙族的本性，点出社会上哪些做法违背了这些，最终总结了一套自由度强的管理模式），这两篇著作可谓轰动了整个龙族社会。汉考舒尔、德提利蒙顿以及霍泽弗洛尼亚的政府或是当权者当即出言批驳，相反的是，社会上涌现出了大批的支持者，甚至直接导致了本性自由论者同当权者方的激烈冲突，还分化出了各式各样的派别。其中就有索耶那一派，以及格莱汀娜尔那一种思想。还有之前给拍在地上的沃克希尔，他也是这两部理论分支派系——纯粹自由论的忠实拥趸。

科弗尼恩本龙自然也奉读过这两篇著作。其实他自己的想法归根来说，也是源自于这两篇著作给他的启发。他为什么想和她说说的原因也在这里。因为，他想知道查玛昆奈为什么不公开自己的名字。

没错，她是以假名发表了那两篇著作，包括她发表著作后，在龙类信息桥论坛上发言，全部都在用假名——萨喀达涅，鲍耶厄语（龙语的一种，源自鲍耶厄大陆，多用作仪式性场合，包括命名）里胆小者的意思。她的假名早已成了信息桥上，龙族思想界“神”的代名词，然而“萨喀达涅”到底是谁，没有龙知道。不，或许只有管理信息桥的那一部分龙知道吧。

当这条青金石龙的身影出现在创界中之时，科弗尼恩根本就没去在意。但当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她的事迹时，他差点没傻掉。谁想得到龙族社会思想运动的发起龙，竟然就是这么一条目光闪躲，其貌不扬的雌性青金石龙啊！可现在呢，这位隐藏的天才，似乎有着大问题。

“查玛昆奈？你——”

“不能啊！”她忽睁着眼，缠着竖瞳嘶叫着，“我怎么会死啊？！我怎么，我不是的，不是的……不要创界！这不是创界……不是……”

“查玛昆奈！”科弗尼恩前迈一步，压下脑袋。

“不是！不——”

“查玛昆奈，假名？是不是？”黄铜龙的语气不知怎地，又平稳起来，这丝平稳仿佛带着传染性，青金石龙的身子一刹僵住，攥着双角的爪子缓缓松开，眼瞳里盈着更多的惊恐，却也唤出了澄澈。她的喉咙一阵胀缩，脑袋轻颤起来。

“啊？你，你知道了？我……别……等等，你问什么，对，你说了，你说了你要和我说说的……”

科弗尼恩挠了挠侧额，压着脑袋微张开嘴。他的尖舌正依个舐着自己上颚的利齿。查玛昆奈真的太不像一个天才，一个思想领军龙了。要不是创界的信息不会出错，他根本不相信“萨喀达涅”本龙的心理素质会差成这样。除非她给自己起“萨喀达涅”这样的假名，真有一层特殊隐指……想到这儿，黄铜龙眯起眼，他似乎略略明白了。

“刚才你怎么回事？你难道一直就这个样子？”科弗尼恩抬头问道。

“当然，那个，不，不是。我，可是我怎么会死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她满眼的惊恐，不停地摇头，嗓音颤得像快断气似的。

科弗尼恩暗自叹了口气。他正琢磨“萨喀达涅”到底在害怕什么。原本他觉得查玛昆奈怕的是创界，但就算是怕创界，也不至于怕到近乎崩溃。她是怕死吗？也许吧，龙再怎么坚强也会对死有一种抗拒的情绪。可现在她已经死了，难道要刻意为了这个纠结到放不下吗？她绝对不可能想不到，就算她给自己冠以胆小者的名号，她也是条龙，龙再胆小也不过是畏惧于形，崩溃也不至于。最关键的，她这条龙还不是条普通龙，她是龙族思想界的开拓者，开拓者怎么能在精神上是个窝囊废？科弗尼恩不相信，哪怕是光幕后的那些龙，也一定不会相信。那么，让她崩溃的，就一定是她自己没有料到，她不愿相信的事情了。

“查玛昆奈，仔细想想你到这儿之前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要我提醒你吗？”

“啊？但是……他不可能啊！不可能，这……我不相信……”青金石龙激动似的大叫一声，又徐徐缩回去，碎碎似的念叨着。

“我很欣赏你的痴情，但是，有的时候不能太过。其实现在应该是你来开导我，而不是我去开导你。”科弗尼恩轻拉颚角，感慨似的长吁一口气。

查玛昆奈一瞬止住她嘴里的念叨，只低着脑袋悬浮在黄铜龙面前，沉默着。

“真……真的是他吗？”青金石龙忽抬起脑袋，她的身子仍在颤，鳞片仍在翕合，可她的眼神里，那种恐惧，仿佛妥协了一部分似的，“我让你失望了……我其实只是想要……想就普普通通的生活，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凑巧了吗？你真就以为没有龙认识你吗？”

“你是说？！”她的双眼一滞，上下颚敲打起来。

“嗯哼？我告诉你，谁都不懂龙心，为了利益，谁都可能是施害者，你永远不会知道谁会变成这样，甚至是你自己，或者我。我觉得你应该本来就知道这些。”

查玛昆奈默默听着，低头不语，黄铜龙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她在试着找回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