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们的身世（3）

浑身僵伏，双颚紧合，就只有脖子能服从大脑的指挥。这种怪异的感觉格莱汀娜尔已经要忍受不住了。这一身赤红的鳞片怎能不活动活动呢？幸亏她还可以看还可以听。譬如光幕后的那群龙，他们围着乌萨莫塔絮语个不停。她听听他们嘴里的念叨，浑身就能放松一阵子。再者，耳闻科弗尼恩神一般点出每条龙的轶事也未尝不可。反正自己一旁那条银龙刚刚浮上去，马上也快自己了。

“迪姆奈特·迪索达加克？督查办（布里敏加尔十分办之一，负责监督其他办及对内冲突调解），感觉怎么样？”科弗尼恩冷着眼看着那头银龙。

格莱汀娜尔只能看见银龙的背影，不知他是什么反应。不过她倒是有些奇怪，这银龙总想掩着腹部似的，四爪向内收，尾巴也是前倾，连脊刺也微拱起来。这是什么原因？格莱汀娜尔不明白，不过，她猜这跟这家伙之前的什么习惯有关。

“我……我。”银龙沉默片刻，脑袋微抬道。

“犹豫什么？你不用。”科弗尼恩摇摇头。

“啊？但是，我无辜啊！谁会知道他们要破罐子破摔？”银龙忽而叫起来。

“无辜？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你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嗯？”

“气话不能拿来说事，我说我无辜有我的道理啊！难道我连气话都不能说？”银龙的身子挺起来，这下看起来倒正常多了。

“你是有道理，这儿谁都有道理，我没工夫听！”黄铜龙一摆左爪，那银龙即为一股无形之力甩过光幕。可怜的银龙没来得及打开双翼，整条龙恰腹部向下砸下去，直摔在最内侧的厅壁边。

格莱汀娜尔听那银龙一声痛呼，看着他扭曲着表情蜷作一团，双颚开开合合，说着什么。不管他说什么，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也在这一瞬，红龙发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仿佛给什么东西簇拥着翼肱和肩胛，尾巴后肢自然垂下去，缓缓给“抬”向科弗尼恩的位置，身体的控制权也逐渐恢复。这感觉跟飞行很不同，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格莱汀娜尔绝对会推举“美妙”二字。她天生有着飞行障碍，双翼的肌肉不能长时间支持飞行。据她粗略统计，三十来分钟她就累得要瘫，气喘也快要喘不上了。畅快的飞行是什么样？格莱汀娜尔从来没有体验过。飞行，简直就是她的噩梦。

她的童年，没有无忧没有无虑，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地振翼，一次接一次地坠落。两百岁，同龄龙早在天空的穹窿之下辟出自己的空道，自信而优雅。她呢？她才勉强脱离大地的束缚，挣扎在草木的顶梢间。她看着其他龙自由翱翔云际，却只能回头低着脑袋爬上山坡。无尽的愤懑和自责充斥着她的胸膛，可她却说不出一句话。这还怎么活？！她不想被歧视，她不想被看成废物！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把自己从蛋里解脱出来。明明自己破壳的时候力度不够，就应该给憋死在蛋里的。那样多好，哪有这么多事，活着反而更痛苦！身体上的缺陷可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啊！

她的母亲只对她说：“格莱，你应该多动动脑子。你是我的女儿，现在也不是以前。”

是的，不是以前了。

她靠着这句话活到了布里敏加尔，活进了涌石册的海洋。她遇到过嘲笑，这不可避免。但她从没放在心上，就当那些话是自己的动力源。她会用自己的长处，说服那些嘴巴不干净的家伙，而非利爪尖牙行事。自己又不擅长，何苦拿自己的短处同其他龙的优势相争呢？

个龙原因，她有幸得到了免去飞行训练的特权。空下来的时间，她也没有荒掉。她会一股脑把这个时间投进涌石册里，经常一去就是大半天。光看还不够，她也特别喜欢同其他龙交流，拿自己的逻辑概念同他们对峙，直到把对面驳倒方才罢休，这时的她，才会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交流叫她自信，叫她更有思想。这日子一长，她的同学都开始讨厌她，科舍却对她愈发关注。同学给她白眼，科舍却给她帮助，给她指引。同学们一天里看不见她几次，看见她也是见她同科舍们走在一起。

也许是科舍们的知识更加成熟，时光冲走了她的稚嫩，留下了她自己的主张。她忽而发觉前路是那么诱龙，那么光明。

只是，她不知道，那种光明，只是假象罢了。

“格莱汀娜尔·万萨卡第……”科弗尼恩同她双目对视，默然无语。

“啊……有什么，问题？”格莱汀娜尔缓着声，攥了攥爪。

“挺不错的。”黄铜龙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会心般龇龇牙，“你直接去吧。”

“嗯，从你的角度上说，你是同情我哦？”红龙扬了扬颚角，“其实我不怕他们做的那些，嗯……我的事你，你应该是知道了吧？”

“你不觉得可怕？没有无助？没有那种，被世界摒弃的感觉？”黄铜龙露出奇怪的表情。

“从世界的角度上看，我的选择已经做了，这我没法左右。结局是这样我也没法干涉。”红龙的脑袋向前微屈，“我，在我提出那个观点的时候，我就已经整个把自己投入进去了，不办好它，我的选择就不会拓展，变向。我不怕什么，如果从我的角度看，该怕的我也经历了，我不怕更多。没有这些，那我就不是真的我了。”

“哈……”黄铜龙干叹了口气，“你……你就没怨恨过吗，还有，你的死？”

“科弗尼恩·泽兰格斯。从客观的角度而言，龙都会怨恨的，不用说我了，我经历了那么多。我的死，我也不怕死。不，龙没有不怕死的，我只是明白，我的死不过是……举例来说的话，就像一点坠入深渊的星火，熄灭了，但也让你看清片刻深渊的模样。这就是我，我不怕经历再多。只要有龙在这世上就好，死了我一个又算得上什么。”格莱汀娜尔的声音是那么平静而柔和，浸着淡淡的无奈，在黄铜龙耳边沉浮。

“你……你知道创界吧？”科弗尼恩试探道，他的竖瞳不自觉得瞟向一旁。

“我显然知道，从某些角度上说，我那些话是想说给你的，你的双翼一直在打颤。”

“啊……格莱汀娜尔，”黄铜龙浑身一怔，忙拢了拢双翼，微低了脑袋，“谢谢了，我……我会去想想的。”

红龙又觉浑身一轻，也没做其他动作，任由着这股力托举着她。她知道科弗尼恩是不会粗暴地给她丢过光幕去的。

如她所想，又是美妙的“滞空”感，她缓缓越过光幕，无声无息地重踏上创界的紫红地面。

她四下看看那群龙，他们早已分散开来。那黄金龙脱开身缩在厅角，僵着侧颊和那条叫彻菲尔的紫龙一言一语。一旁伏着蓝水晶龙缪克索玻，他的颚角时不时上扬片刻，仿佛灵光乍现有了什么有趣的念头似的。他只是趴在那儿看着彻菲尔，时不时插一句嘴，竖瞳却总是不安分地瞟开去。

那条叫做赫蒂希瑞亚的黑龙正和刚才那条银龙面对踞坐。迪姆奈特半搭着眼睑，嘴里似乎嘀咕着“科弗尼恩”怎样怎样。赫蒂倒是很配合地龇牙点头，看样子是对那些嘀咕很是赞同了。

“大家还挺活跃的。”格莱汀娜尔瞥了瞥剩下几条原地休憩的“懒家伙”，侧了脑袋想着，“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得去谈谈看，很大可能是因为没法接受现实。现在早不是几千年前了，从如今的角度来说，大家就应该活跃起来，就该交流交流。”

红龙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龙——水晶龙克努林，拢了拢翼，迈开四爪。可刚踏出一步，脑海中烙出一个名字，截住了她的步伐。

“索耶·提弗洛？”格莱汀娜尔转头望向科弗尼恩，一条黑龙直直摔进光幕，砸出一声闷响，瘫伏在地。

“这家伙好像是反魔转运动（指反对魔能转换器应用运动）的发起龙？”红龙小步踱黑龙身旁，探出右爪敲了敲他的左腹。

黑龙哼了一声，抬起脑袋看了看她，冷着脸孔清清嗓子道：“格莱汀娜尔……你刚才和那头黄铜龙说了一堆？你现在想说什么？你是条挺有能耐的龙。”

“哪里，客观的角度说，我完全就没有哪个时候有能耐过。拿科弗尼恩的话说，有能耐还会到这里吗？我是条被世界抛弃的龙啊。”红龙轻摇了摇脑袋轻声回答。

“那你有还什么事找我？”黑龙仍是冷面。

“嗯，几年前有龙发起过一个反魔转运动，索耶·提弗洛。”红龙不紧不慢道。

“是我，所以你听说过我是不？这就是我的下场，但我要挑明，我永远不会支持魔转。你也反魔转？”

“我不会那么做的。”格莱汀娜尔闭着眼摆摆首。

“我就知道，你，你那套说辞，你是做社会联合的吧？”索耶伸出左爪指着红龙道。

“可以说是的。群居论，你听说过吧。”红龙依然平静。

“哦！你想让龙建城市，住在一起，胡扯。”索耶睨了格莱汀娜尔一眼，“你这个都不如魔转。”

“索耶·提弗洛，否定一个看法，得摆出例证，格莱汀娜尔受教了。”红龙倒是永远不会着急，颚角微扬，似乎在笑。

“我要有什么例证？也拿你的话，我们是被世界抛弃的龙，我们早被世界一爪子丢开了！我们现在到这儿，证明我们是失败者，例证举再多有个尾巴用！”黑龙蹙了眉头，摊着左爪冲红龙慨叹着，“他们不听，我们说再多，好听点叫规劝，难听点就是发龙瘟，龙龙讨厌！”

“但我还是要说。”红龙的竖瞳恍惚了片刻，重又坚定下来，“嗯，从个体的角度来说，我们是被抛弃了，但从大局的角度讲，这只是社会进程的一个低谷而已，它不影响整体的。我能看到希望，社会会改变龙的，只要我们有社会，我们不会倒退的，就像魔转一样，它一定会出现，一定会发展。”

“我问你，你有了魔转，你还经常吐息吗？”索耶反诘道。

“偶尔会有的。”格莱汀娜尔摸了摸自己的前颈。

“我们在退化，还是进化？嗯？你还那么认为吗？”索耶踞坐起来，直视着红龙。

“进化。从社会的角度看，这就是进化。”格莱汀娜尔的眼神无比笃定。

“进化，好，龙没有了吐息，我们成什么了？我们还是龙吗？”黑龙前倾着脖子抬高嗓音道。

“是龙，我们永远都会是龙，我们将是新龙族。从历史的角度上看，现在，我们不是原始的龙了，我们是理性的团结的龙族，我们是一个整体，索耶·提弗洛。”

“好好好，任你想，我什么都不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正到了这儿，后悔也没用。不管你什么新龙族，我也不想说魔转了，神经兮兮，到头来也没意思。我们是发龙瘟，但龙瘟发得再猛，拿魔转光棱矛（一种小型魔转武器，使用者输入魔能，可形成稳定光矛，能轻易切开龙鳞。光矛属性取决于魔能属性）照你我刺个几下，也得爪子一缩，双翼一瘫，玩完。有什么用？我不如就按条正常龙活呢，哪来那么多事，折腾自己。命没了，你还想深明大义？”索耶重伏下身，闭着眼不再多说。

“那么……谈谈之前的事？”格莱汀娜尔沉默片刻，轻声问道。

“嗯？”黑龙睁开眼，“说了干什么？”

“你其实不会放弃魔转的。就你而言，你实际上更想找经验。而我，正是你找经验的途径，你不会放弃，除非你故意，但是你，不会。”红龙的话中总是平静如水。

“嗯。”索耶轻轻拉了一下颚角，“请，我对照着看看。”

格莱汀娜尔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伏卧下来。